我生在臘月里,臘月初八。
我出生的時候,就沒有見過爺爺和姥姥。聽爸媽說,爺爺是之前孩子太多累死的,而姥姥是因為冬天太冷凍死的。我爸爸這邊是七男一女,我爸是老四,我只有一個姑姑,而我媽那邊,還有一個舅舅,和一個從小被送給別人的老姨。
不太記得是幾歲開始記事的,反正從小就跟別人沒有什么不一樣,除了窮點,除了長得小一點,也因為這個,九歲才勉強有學校愿意收我。
最討厭的就是做值日生,因為,聽高年級的學生說,我們的學校,是蓋在一片墳地上的,當時直接把墳推平了,把露出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隨便埋了埋,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好像是有個四年級的女生,有一次值日的時候,把地上的轉(zhuǎn)摳起來了,露出了朱紅色的棺材板,從那時候就轉(zhuǎn)學了。
從學校到我家,需要走半個小時的路,冬天黑的早,值完日往家走的時候,路上基本就沒什么人了,路兩旁的電線桿子總是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我還不敢回頭看,聽老人說,害怕的時候,盡量別回頭,肩頭的火滅了,就完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膽子那么小,我爸我媽膽子都挺大的,我爸經(jīng)常一個人住在村子西頭那個看水用的臨時搭建的連電都沒有的小房子里,而我媽也經(jīng)常大半夜出去給他送飯,再踏著夜路回來。獨自在家的時候,我一般都是用被子蒙著頭,蒙的滿頭大汗,也不敢出來,直到聽到我媽回來。
聽我媽說,因為她懷我的時候,沒有吃什么好東西,以至于我體質(zhì)不好,所以我從小到衛(wèi)生所也是常事??墒牵W六年級時,突然發(fā)燒的我,嘔吐不止,卻打了多少針,吃了多少藥都沒有好使。后來鄰居里有個祖籍遼城的老太太,姓尹,操著濃重的口音,說這孩子可能是沖著誰了。也就是說,某些已經(jīng)去世的人,回來看我了。
我不知道爸媽是怎么同意,讓她幫我看一看。她的手掌粗糙但是溫暖,摸在我的腳心上,說著:“這孩子,腳心冰涼,額頭還那么燙,肯定是誰想他了,回來看他了。”她說的當然不是活人。
爸媽能想到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姥姥,一個是我爺爺,因為他們兩個都沒有見過我,在我媽遇到我爸之前,兩位老人就去世了。
由于不確定是誰,尹老太太準備了兩套東西,兩個大花碗,一個雞蛋,一雙筷子,和幾把大米。
我當時難受的不行,只是眼睜睜看著尹老太太往大花碗里填了半碗水,然后手扶著雞蛋,慢慢放在碗里,嘴里念念有詞:“孩子還小,是他姥姥的話,可憐可憐孩子,稀罕夠了就走吧,心疼孩子就立雞蛋,一把米之后改日再見,讓孩子到你墳上磕頭……”念叨了半天,手一松開,雞蛋倒在了水里,沒有反應。
“再試試那個吧,如果都不是,就麻煩了。”尹老太太看了看臉色明顯不太好看的爸媽,又朝另一個碗里倒了水,然后捻起那雙筷子,筆直的插到碗里,嘴里還是剛才差不多的說辭。片刻之后,她松開手,沒有任何支撐的筷子,卻出人意料的依舊筆直立在那里,一動不動。
尹老太太長舒了一口氣,抓起一把米,朝筷子打了過去,嘴里說著:“行了,孩子他爺爺,回去吧。”
米過,筷子終于倒了,尹老太太拿起碗和筷子,交給我爸,說著:“把這碗水潑在房子西邊,然后把婉扣在窗臺上,筷子橫著放在碗上面,明天才能拿回來。”
沒想到,我還真的好起來了,不過,村子里人也都知道我身體虛,容易招那些不干凈的東西。后來,還真的有幾次,不相干的人,也都來“看”過我。想想那種吐得死去活來,喉嚨好像被燙傷一樣的灼燒感,就分外難受。
每年過年,家家戶戶的男丁都要集體出門接財神,可是我們家的男人們,除了那個之外,還要統(tǒng)一到奶奶屋子旁邊的一個小黑屋里,輪流跪拜一個香案。小的時候,不懂那是什么,問起過一次,還被大伯打了一巴掌,年齡大一些了,才知道,好像是歷代祖先。
不過,在電視上看到,別人供奉歷代祖先,似乎都是有不少排位,按照輩分,一排一排的放著,可是,在那個小黑屋里,除了香案上有幾個關(guān)里大饅頭,幾碟豬頭肉,最顯眼的就是整只直接烀的公雞,脖子上會特意留一圈毛,雞嘴里還會放上一片蔥葉,因為被打過,也一直沒敢再問。
當然,我奶奶還活著,不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奶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有幾次洗臉的時候鼻子和嘴都會突然流血,然后就是哼哼唧唧的在床上一躺好幾天。有鄉(xiāng)村的赤腳大夫給看過,說有器官老化的問題,不過,卻隱晦的說,有些毛病,是正常手段治不了的。
大伯年紀大,自然知道大夫所說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偶爾會把我們這些小輩趕出去,找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擺上香案,屋子里拉上窗簾,一頓比劃,如此反反復復,奶奶的身體并沒有明顯好轉(zhuǎn)。反而越見清瘦,而且整個身體傴僂的不成樣子,從側(cè)面看就像一個抽抽巴巴的問號,而且走起路來呼哧帶喘,就好像整個呼吸道已經(jīng)粘連在一塊。
因為駝背,奶奶只能趴著睡覺,偶爾會在睡前跟我講講闖關(guān)東之前在關(guān)里的生活,還會告訴我,在東北的一些食物和關(guān)里的區(qū)別,也是那個時候,我知道了,原來花生在關(guān)里,叫做“大果子”??墒?,入夜以后,奶奶喉嚨總會發(fā)出陣陣低吼,或者徹夜的咳嗽。
我知道,奶奶的時間肯定不會太多了。
果然,我剛上初中的時候,奶奶犯病了,而且,這次格外厲害,已經(jīng)沒有力氣罵人了,只是趴在床上一直哼哼。
大夫來了,沒用,沒有辦法,那些奇奇怪怪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可是,這次連他們也都垂頭喪氣一個一個離開,直說著:“太霸道了,能力有限,治不住。”
當時,我并不清楚那個治不住的,是奶奶的病,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尹老太太這時候又來了,她說,她知道一個挺“邪乎”的人,對這種事情,挺有兩下子,但是價錢比較高。再這么拖下去不是辦法,大伯和我爸他們一商量,一咬牙,把那個人請了過來。
可能是我已經(jīng)大了,而且那人聽說我平時是和奶奶住在一起的,破例沒有讓我出去,而是和幾個長輩一起在屋子里,不同的是,我只有站著看的份,而那些長輩,有的鋪香案,有的擺香煙,有的插香,還有的準備燒紙,忙得團團轉(zhuǎn)。
那個人先是拿著一把燒紙,點燃了之后,火苗竄了起來,他拿著那把燒紙,在奶奶頭上繞了三圈,然后扔在事先準備好的火盆里,片刻,燒紙就熄滅了,并沒有燒完。
我不明白,只是看著,可是從那些長輩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可思議。
然后,那個人又走向香案,朝大伯要打火機。我爸也吸煙,想把自己的遞過去,那個人接了過去,卻扔在了一邊,然后搖了搖手,只要大伯的。
大伯的打火機遞過去之后,那人用打火機挨排點燃了三炷香,然后,自己又拿了一炷點燃拜了拜,可是,讓人意外的是,剛剛點燃的三炷香,瞬間就滅了。
這下連那個人的臉色也變了變,直說著,最后一招,如果“它”還是不肯走,他也沒辦法了。
拿著大伯的火機,那個人又小心翼翼的一一點燃了香案上并排放著的八顆香煙,青煙裊裊,那個人長長舒了一口氣,看來,還真的要用到最后一招??墒?,沒想到他剛一松懈,八顆香煙又齊齊熄滅。
“這東西太霸道了,我沒辦法了,你們想別的辦法吧。”那個人說著就要往外走,大伯攔了上去,趕緊問著:“還有什么辦法?”
那人回過頭,看了看趴在那里難受的一塌糊涂的奶奶,好像有什么想說的,卻說不出來。
我看著難受的奶奶,撿過剛剛那個人扔在一邊的我爸的火機,打著了火,再一次點燃了靠近我的一根香煙。
“小崽子,你干啥?”大伯看到我的舉動,大聲呵斥著,嚇得我手一抖,火機掉在了地上。
可是,讓所有人都驚訝與害怕的是,我點燃的那根香煙,竟然就那樣一直冒著煙,一直沒有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