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快九點的時候，秘書開著小車來到旅社。他直接帶著我們來到縣城派出所。戶籍管理員早就接到所長的特別通知，于是我們避免了一切不必要的麻煩，連隊都不用排，一到就進入登記信息的環(huán)節(jié)。
戶籍管理員上下打量了兩眼，就看出我們師徒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她以為我們是托關(guān)系來弄城鎮(zhèn)戶口的，就對秘書說：“這一老一小不會都辦戶口吧，我接到的命令可就是辦理一個啊。要是想辦兩個，就先跟我們所長說去，要不然我也沒辦法。”
秘書說：“放心，不會讓你為難的。這孩子有戶口，就老爺子沒有。”
“那好吧。”戶籍管理員忽然提高了聲音，就像跟耳聾的人說話一樣對師父說：“那個……大爺，你叫什么呀！”
師父一捂耳朵，“這姑娘，你喊什么啊，我能聽見！”
戶籍管理員不好意思地笑了，“哎呦，真看不出來，這么大歲數(shù)了耳朵還挺好使。咦，我看牙口也不錯??！真不容易，我姥姥才六十多就耳聾了，門牙也掉了。”看得出來，這位戶籍管理員姐姐是個自來熟，剛見面就開始說個不停。
我看到師父被當成聾子，當時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次戶籍管理員用正常的聲音重新問：“大爺，你姓什么叫什么?。?rdquo;
“李鴻儒。鴻雁的鴻，儒家的儒。”師父一向?qū)λ拿趾軡M意，挺著胸脯，捋著胡子，略帶自豪地說道。
“噢，好的。”說著，戶籍管理員在登記表上寫下“李紅如”三個字。
我一看不對啊，見師父還驕傲地挺著胸脯呢，根本沒注意到寫錯了，便急忙說：“哎，姐姐，不對啊寫錯了。不是這個‘紅如’。”
戶籍管理員看我一個小破孩，竟然說他寫錯字了，當時笑得花枝亂顫，“這小孩兒可真有意思，你認識幾個字啊，就說我寫錯了。你來看啊，姐姐教你認字啊。”于是用筆指點著，輕聲對我說：“這個字呢，念‘hong’，紅艷的紅。這個字呢念‘ru’，如家的如。這些字啊，都是人名的常用字，學會了對你有好處。記住了嗎？”
戶籍管理員叫我識字的態(tài)度比我老師都好，我頓時被感動了，一時忘乎所以，就點著頭說：“噢，記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戶籍管理員笑著問我。
對于這么熱情的姐姐，我實在沒有抵抗力，于是老實交代：“我叫秦小明。”
“小明！”戶籍管理員又在旁邊拿過一張廢紙，把我的名字寫了一遍，“你的名字很好寫，但是重名率也很高哦。但是好在你姓秦，要是跟這老大爺一樣姓李就麻煩了。姐姐跟你說啊，這個‘秦’字有點兒難寫，寫錯了就成‘泰’了。”說著在紙上又寫了一個泰字，指著說：“你看到了沒有，這兩字像不像？”
“像！”在這樣熱心的老師面前，我請愿作一個文盲。
“記住了，這個是‘秦始皇’的秦，那個是‘泰山’的泰，以后可別寫錯了。把別人名字寫錯沒關(guān)系，要是連自己的名字都寫錯，那就成笑話了！”
我覺得戶籍姐姐真該去當老師，這水平當一年級老師應(yīng)該綽綽有余了。反正比我們老師強多了。
“咳咳……”師父見我們兩個聊得熱鬧，只得咳嗽兩聲，才成功插嘴，“那個……姑娘，你的確寫錯我的名字了。”
“哦？”戶籍姐姐一愣神，然后又燦爛地笑了，捏著我的鼻子說：“哎呦，還真讓你給蒙對了?？窗桑憧蓜e跟姐姐學，把別人的名字寫錯了，多尷尬！”
我沒想到她會來捏我的鼻子，這么母親般暖心的動作，對我實在太有殺傷力了。我摸著她摸過的鼻子，整個人都愣住了，又變成了小傻子。
戶籍姐姐問師父，“那是哪個紅如?。?rdquo;
師父有點兒無奈，這么風雅的名字竟然被戶籍民警寫得這么庸俗，他對我說：“徒兒，你給她寫下來。”
“??？”我被師父叫得緩過神來，卻不由自主地說：“我……不會寫！”
說完這四個字，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要知道我不僅會識字寫字，而且在師父的教導下還練得一手漂亮的歐體楷書。雖然成就有限，但我六七歲時寫的那些“三百千”，放在后來我大學同學當中都是艷壓群芳的好字。當然這也得益于同學們寫字普遍難看。
我為什么會說不會寫字呢？說實話，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遇到態(tài)度這么好的老師。此時意志不堅定的我，已經(jīng)完全被戶籍姐姐的甜言蜜語融化了。這才完全隱瞞了我識字的事。
“臭小子，白養(yǎng)你這么大了！”師父被我出賣之后，氣得胡子直抖，搶過紙筆，工工整整地寫下“李鴻儒”三個極其漂亮的楷體字。
“噢……嗨，原來是這兩個字?。?rdquo;戶籍姐姐一拍大腿，笑道：“還真像你這個年齡段的名字，挺古的。好吧，等我記下來啊。”說著，重新拿了一張登記表，終于寫對了師父的名字。
戶籍姐姐又問：“大爺，你的出生年月日是——”
師父看上去有點兒心氣不暢，說：“光緒十六年，臘月十七。”
“什么？”戶籍姐姐聽了一愣，“不是，那個大爺啊，你可能不太懂我們這個戶籍制度，咱們現(xiàn)在都寫一九幾幾年。你這什么……光緒十七年的，怎么像是清朝啊。我跟你說啊，咱們早就不興這個了！”
聽到“光緒十六年”這個年份驚訝的不止戶籍姐姐一個，還有秘書，當然還有我。我真沒想到師父竟然這么大歲數(shù)了。一想到剛才竟然出賣了他，當時就有點兒后怕。
“等會兒，讓我算算啊。”秘書急忙掰著手指頭算著：“末代皇帝1912年正式宣布退位，宣統(tǒng)在位三年，光緒在位三十四年。李先生光緒十六年出生，三十四減十六等于十八，十八加三等于二十一。一九一二減去二十一就是一八……九一年！李先生是……1891年出生的??？”
“不對，你少算了一年，是1890年。不信你回去查去。”師父聛睨一切地說道。
秘書連忙檢討，“對，我算年份這東西總是差一年，有時候多一年有時候少一年，但1890年應(yīng)該是沒錯的，呵呵，沒錯的！”
“啥玩意就沒錯??？你1890年出生，那現(xiàn)在豈不是一百多歲了？”戶籍姐姐認真地說：“我說大爺啊，你這么整我可就沒法給你上戶口了。你說你上完戶口你成了全中國年紀最大的人了，到時候讓別人知道了，再上報紙電視啥的。說白了，咱今天給你上戶口這事吧，它本身就是不合規(guī)矩的。到時候把事兒整大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不行，你這么整可不行！”
戶籍姐姐很堅決地拒絕了。
秘書看著師父，輕輕地說：“那個……李先生，她說的也在理！”
師父想了想，也軟了下來，“那得怎么辦??？”
戶籍姐姐說：“反正都是假的，你就少寫幾歲嘛！整那么老，也怪嚇人的，有啥用啊？我看你這樣子也就七十多歲，就給你算七十三吧。”她一指秘書，“你給算算七十三是那年生的！”
在我們這里七十三、八十四都是坎兒。所謂的坎兒，就是老人容易在這兩個歲數(shù)死去。戶籍姐姐也真逗，順嘴一說就給師父放在坎兒上了。
“行吧，就算七十三，老頭子我也年輕幾十歲。”師父雖然搞迷信的，但從來不迷信這些東西，于是痛快地同意了。
就這樣，師父成了七十三歲的年輕老頭兒。
在照身份證的照片時，戶籍姐姐躊躇著，“大爺啊，你這胡子……”
“想都別想！”師父有點兒急了，冷著臉對秘書說：“我說你來是干什么的，要是啥都得剪，我還用找高縣長嗎？”
秘書轉(zhuǎn)頭對旁邊的戶籍姐姐說：“你看老爺子都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再說我們高縣長也跟你們所長打過招呼了，是吧，你就……”
戶籍姐姐心直口快，喀嚓一聲拿下快門，嘴里還說著：“就你們這幫當官的事多，凈給我們這幫辦事的找麻煩。等我哪天當了大官，誰想跟我走后門試試！”
秘書被搶白得有點尷尬，“我之前也是這么想的，可是，唉，一言難盡??！”
當時的戶口本還都是手寫的，在戶口本上加蓋了鋼印之后，戶籍姐姐說：“戶口本呢就算辦完了，這要是一般人都得等十來天，你們算是我辦過最快的一個了，也算破了一個記錄。”
“那就多謝姑娘了！”師父說道。
“大爺你先別著急謝我，我還沒說完呢。”戶籍姐姐接著說：“戶口本好弄，身份證就慢了。最快也得三十天。”
秘書急忙說：“到時候我來?。?rdquo;
師父點點頭，“取完了就送到紅兵旅社，交給老板大兵。他會轉(zhuǎn)交給我的。”
秘書恭恭敬敬地說：“好的李先生，我一定完成任務(wù)。”
在送我們回去的車上，師父問：“百年桃樹的事怎么樣了？”
現(xiàn)在輪到師父詢問進展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zhuǎn)啊。
秘書看著后視鏡，小心地說：“李先生，昨天晚上高縣長就已經(jīng)派出五路人馬，到鄉(xiāng)下進山去找了。相信三天的時間應(yīng)該差不多。”
“嗯，”師父滿意地說：“懂得發(fā)動群眾，高縣長做得不錯！”
京公網(wǎng)安備 1101080202829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