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穹下，風(fēng)雪如扯碎的棉絮，瘋狂撲打著一輛吱嘎作響的囚車。

車輪碾過凍得堅硬如鐵的泥土，留下一道深邃的轍痕，仿佛在大地上劃開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沈星移裹著一件分不清顏色的破舊棉襖，被兩個面無表情的守卒從車上推搡下來。

刺骨的寒風(fēng)瞬間穿透了單薄的衣物，但他挺直的脊梁沒有絲毫彎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平靜地掃過這片名為陰山屯所的流放之地。

目之所及，一片死寂。

荒涼的山嶺上，枯樹的枝椏在風(fēng)中扭曲，像一具具掙扎著伸向天空的骸骨。

遠處的山形輪廓，在昏暗天光下，宛如一具俯臥的巨大尸體。

而就在那“尸體”的肩胛處，一口青石砌成的古井兀自矗立在懸崖邊緣，顯得格外突兀。

那口井很古怪。

井口并非敞開，而是覆蓋著一塊巨大的圓形鐵蓋。

鐵蓋之上，七枚碗口粗的銅釘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深深嵌入，將鐵蓋與井沿死死釘在一起。

每一枚銅釘?shù)捻敹?，都系著一條寸許長的黑色絲繩，繩末墜著一枚小巧的銅鈴鐺。

“新來的，就你了。”押送他的守卒呼出一口白氣，粗糙的手指指向那口孤零零的古井，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那口鎖龍井，三天之內(nèi)死了兩個人，現(xiàn)在沒人敢靠近。你既然是京城里發(fā)配下來的‘貴人’，這活兒就交給你了，去守著它。”

沈星移沒有作聲，只是將目光凝定在那七枚銅釘上。

風(fēng)明明是從北面刮來，可懸在銅釘上的鈴鐺卻在寂靜中無由自響。

叮鈴……叮鈴……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完全不隨風(fēng)勢的起伏，反而像是在應(yīng)和著活人的呼吸，一聲，又一聲，鉆入耳膜，敲擊著心臟。

陰山屯所的公房內(nèi)，陳判官正襟危坐，面前的油燈豆大的火苗被穿堂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將他臉上的法令紋照得愈發(fā)深刻。

他慢條斯理地展開一卷泛黃的公文，用一種毫無起伏的語調(diào)宣讀著律令：“陰山屯所守井人，沈星移。職責(zé)：戍守鎖龍井，每夜三更準(zhǔn)時巡視，期間不得擅離井臺十步之外。若有異動，即刻鳴鑼示警。”

他頓了頓，抬起眼皮，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緒。

“你前一任，是個叫老駝的本地人，前天夜里輪值時貪杯誤事，失足摔死在井臺邊，被狼叼走了半邊臉。再前一任，昨天死的，說是被凍死的?？傊?，你記住了，守好你的本分。”

沈星移垂下眼簾，低聲應(yīng)了句“是”，目光卻不經(jīng)意地落在了陳判官放在桌案上的右手上。

那只手，在宣讀到“老駝”和“井臺”這兩個詞時，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輕微的顫抖。

而且，從始至終，陳判官的視線都刻意避開了與井相關(guān)的一切細節(jié)，仿佛那是個不祥的字眼。

“去吧，你的住處就在井邊的小石屋里。”陳判官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沈星移躬身告退。

轉(zhuǎn)身之際，他的眼角余光瞥見了公房墻角一堆雜物上，壓著半幅殘破的屯所輿圖。

圖上用朱筆標(biāo)注了各處要地，唯獨那口鎖龍井的圖形，周圍的七枚釘子被描繪得格外清晰。

而其中位于東南方、代表“天權(quán)”星位的那枚釘子，墨跡似乎比其他六枚更新，顏色也更深，像是剛剛被人用筆尖反復(fù)描畫、刻意加重過。

一個被官方定性為意外失足的死亡事件，為何會讓一個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判官如此忌憚？

又為何有人要在一張舊地圖上，特意標(biāo)注其中一枚釘子？

沈星移的心沉了下去

夜色如濃墨，將整個陰山吞噬。

井邊的小石屋四面漏風(fēng)，沈星移擁著那件破襖，枯坐在一張隨時會散架的木床邊。

屋外，風(fēng)雪愈發(fā)大了，呼嘯聲如同鬼哭。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細碎的哭聲穿透風(fēng)雪，幽幽傳來。

那聲音很詭異，起初像是婦人壓抑的低泣，嗚嗚咽咽，充滿了無盡的哀怨。

可仔細一聽，又變成了孩童受驚后的哀嚎，尖銳而凄厲。

聲音不大，卻仿佛有某種穿透力，無視石墻的阻隔，直接在沈星移的腦海中響起。

他凝神細辨，卻發(fā)現(xiàn)那聲音飄忽不定，似乎來自四面八方，又似乎……就來自那口井里。

心臟猛地一縮，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沈星移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悸，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雪光映照下，井臺上一片慘白。

那七枚銅釘在風(fēng)雪中竟微微震顫，帶動著黑繩上的鈴鐺發(fā)出細微而急促的晃動。

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井蓋與井沿之間的縫隙，以及井臺四周的凍土地面上，正有暗紅色的濕痕緩緩滲出。

那不是水，而是一種粘稠的液體，在雪地里顯得格外刺眼，一股濃郁的鐵銹般的腥氣撲鼻而來。

是血！

沈星移快步上前，蹲下身子。

他沒有去碰觸那血跡，而是仔細觀察著它的來源。

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讓他瞳孔驟縮這些血跡，并非從井內(nèi)滿溢出來，而是從井臺四周的地面裂縫中，自下而上地逆向滲透！

仿佛大地之下，正有一個巨大的傷口在不斷流血。

他猛地想起了在來路上，從押送守卒閑聊中聽到的只言片語。

前兩任守井人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身上除了凍傷和野獸啃噬的痕跡外，仵作還在他們的左肩胛骨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完全相同的傷口三寸深，形狀如同五指并攏后猛力扣抓留下的爪痕。

一個巧合可以說是意外，兩個完全相同的致命傷，出現(xiàn)在同一個位置，這絕非偶然。

子時將盡，天地間的風(fēng)雪似乎在這一刻停歇了。

那詭異的哭聲也戛然而止。

就在這極致的死寂之中，一道沙啞、干澀，仿佛聲帶被砂紙磨過的嗓音，毫無征兆地貼著他的耳后根響起。

“……莫信判官……釘松一寸，血開一路……我試過了……你也……逃不開的……”

沈星移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他閃電般擰身回望，身后空空如也，只有漫天飛雪。

可那聲音的余韻卻還在耳邊回蕩，帶著一股陳腐的泥土氣息，仿佛是從井沿的石縫里，混合著地底的寒氣一同鉆出來的。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東南側(cè)那枚銅釘上。

借著微弱的雪光，他清楚地看到，那枚銅釘?shù)尼斆边吘?，有幾道嶄新的、不?guī)則的刮痕，像是有人在不久前，曾用什么東西試圖撬動過它。

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腦中炸開！

三日前，發(fā)現(xiàn)了第一具尸體，也就是那位據(jù)稱被狼叼走了半邊臉的守夜人。

而陳判官說，老駝是前天夜里死的。

這時間對不上！

老駝應(yīng)該是第一個死者！

可如果老駝只是因為貪杯失職，意外摔死，那么，他此刻的“亡魂之語”，又怎么會知道“釘松一寸，血開一路”這種關(guān)乎井下秘密的駭人言語？

一個意外死亡的醉鬼，不可能知道這些！

風(fēng)，毫無征兆地又起了。那七枚鈴鐺再次急促地響起。

不知何時，一條通體漆黑的大狗蹲在了井畔不遠處，它身上的毛根根倒豎，喉嚨里發(fā)出警惕的低嗚聲，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古井。

那是屯所里養(yǎng)的獵犬，名叫阿七。

沈星移的心跳在短暫的驚駭后，反而變得異常沉穩(wěn)。

他緩緩站起身，從懷里摸出一張空白的符紙那是他被抄家前，一位道家友人所贈，用以靜心安神的，并無任何法力。

他走到井邊，將這張空白的符紙“啪”地一聲貼在冰冷的鐵蓋正中央，隨即伸出手指，用指尖蘸了蘸腰間一個布包里防身用的朱砂粉末，在那張白紙上虛虛地畫了一個誰也看不懂的“鎮(zhèn)”字。

做完這一切，他挺直腰板，對著死寂的古井，用一種清晰而洪亮的聲音朗聲道：“你若真是此井的守井人亡魂，可敢告訴我，北斗第三星‘天璣’，對應(yīng)的是哪一側(cè)的銅釘？”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奇詭的一幕發(fā)生了。

井蓋上原本微微震顫的銅釘瞬間靜止，急促的鈴聲戛然而生。

那股從井中彌漫出的刺骨寒氣驟然收斂，連地縫里不斷滲出的暗紅色血跡，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干涸、消失，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黑犬阿七喉嚨里的低嗚聲停了，它小心翼翼地走到沈星移身邊，伸出溫?zé)岬纳囝^，輕輕舔了舔他的鞋尖。

沈星移低頭看了一眼溫順下來的阿七，再抬頭望向那口恢復(fù)了死寂的古井，心中一片雪亮，眼神冰冷而堅定。

這不是鬼殺人。

這是有人，或者說，是有什么東西，在借著鬼的名義行兇。

而那個所謂的“老駝”，恐怕……根本就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