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就是在亭子邊支個小桌子,聽每個來喝湯的魂叨叨他們這輩子最放不下的事,記下來,摘要給孟婆。
她好根據(jù)這些酸甜苦辣咸,往湯里兌料。
日子變得極長,又極單調(diào)。
地府沒有白天黑夜,永遠(yuǎn)灰蒙蒙一片。
來的魂有的哭,有的笑,有的麻木。
我開始還跟著唏噓,后來就只剩機械記錄。
但我沒忘了我為什么留下來。
每次下工,我都繞路去閻王殿。
他十次有九次不在,或者在忙。
我就蹲在殿外臺階上等。偶
爾他出來,我就蹦上去堵他。
「閻王大人,再商量商量唄?下輩子不用大富大貴,就稍微,稍微有錢一點點行不行?」
「閻王大人,你看我工作多認(rèn)真,能不能加點功德?」
「閻王大人……」
他通常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把我當(dāng)空氣。
偶爾被我纏得煩了,會冷冷甩一句:「規(guī)矩如此,休得再提?!?/p>
我就不提,但下次還來。
我也不知道我圖什么,可能就是不甘心。
而且,看慣了他那張冷臉,偶爾捕捉到他一絲不耐或無奈,我居然會覺得……這閻王長得真不賴。
心里那點單方面的較勁,好像悄悄變了點味。
我這算不算……跟閻王搞曖昧了?雖然大概率是我自己瞎想。
時間就這么淌過去。
有一天,我正埋頭唰唰記錄一個老魂絮叨他丟不下的小孫子,沒留意周圍。
等記完抬頭,才發(fā)現(xiàn)亭子邊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玄色衣袍,身姿挺拔。
是閻王。
他正低頭看著我桌上那一沓厚厚的記錄簿。
我心里一跳,趕緊站起來:「閻王大人?」
他沒應(yīng)聲,修長的手指翻動著紙頁,一頁一頁,看得很慢。
殿里帶來的陰冷氣息繞在我旁邊,讓我有點不敢喘氣。
他終于抬起頭,目光落在我臉上,還是沒什么溫度:「你記錄的這些魂魄執(zhí)念,」
他頓了一下,問,「為何多是悲苦之事?離散、失意、求不得……歡欣之物甚少。」
我張了張嘴。
為什么?因為我心里苦,所以聽見的都是苦?
因為我自個兒就覺得人生悲多樂少?
還是因為……我只顧著埋頭寫,根本沒想去挑好的記?
我答不上來。
他看著我窘迫的樣子,沒再追問,合上簿子,轉(zhuǎn)身走了。
從那之后,他好像來得勤了些??偸乔臎]聲地出現(xiàn)在我桌子附近,有時是查看記錄,有時只是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亭子前來來往往的魂。
我漸漸習(xí)慣了他這種無聲的「巡視」,甚至有點期待。
雖然他還是那張冷臉,跟我說話也多是問公事。
直到有一天,我遞上去一份記錄。
他翻看著,眉頭越皺越緊。
「這魂陽世一生順?biāo)?,兒孫滿堂,壽終正寢,」
他指尖點著紙面,「為何到你筆下,只寫他晚年失一愛犬,悲痛難抑?」
我心跳漏了一拍,支吾道:「……可能,可能我覺得這個印象比較深刻……」
他抬眼看我,那目光像是能直直看進(jìn)我心里去:「是你覺得,眾生皆苦,圓滿喜樂皆不值得記取么?」
我啞口無言,臉上火辣辣的。
他沒再說什么,又一次轉(zhuǎn)身離開。
但我感覺,那眼神里除了冷,好像多了點別的東西。
地府的日子太長了,長到讓人麻木。
我忽然覺得挺沒意思。
留在這里,天天記錄別人的苦楚,跟我自己再去投胎受苦,好像也沒太大區(qū)別。
而且,那位閻王大人,永遠(yuǎn)那么遠(yuǎn),規(guī)矩永遠(yuǎn)那么硬。
我磨了一夜的墨,用最工整的字跡,寫了一份辭呈。
理由寫的是:想通了,愿意去投胎了。
第二天工時,我拿著那薄薄一張紙,等在殿外。
看他出來,我深吸一口氣,遞上去。
「閻王大人,這是我的辭呈。謝謝您這些日子的……收留。我想去投胎了?!?/p>
他腳步停住,目光從辭呈移到我臉上,像是沒反應(yīng)過來。
周圍霧氣翻涌,一片死寂。
他沒接。
片刻沉默后,他忽然伸手,不是接辭呈,而是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指很涼,像玉一樣,力道卻大得驚人,我掙了一下,沒掙脫。
我驚訝地抬頭看他。
他臉上那層萬年不變的寒冰,好像裂開了一道細(xì)縫。
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竟放得極軟,低低地響起來,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懇求的語調(diào):「別走?!?/p>
我徹底懵了,呆呆看著他。
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扣著我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緊,目光灼灼地鎖住我。
「留下來?!?/p>
「我以權(quán)謀私,」
他一字一頓,清晰無比,「給你改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