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沈冰坐在她那輛黑色賓利的駕駛座上,引擎早已熄滅,車窗降下一道縫隙,允許初秋的涼風絲絲滲入。她盯著街對面那間亮著暖黃色燈光的畫廊——“哲·藝術空間”,許哲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工作室兼畫廊。
她已經在這里等了四十七分鐘。
副駕駛座上,她的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林薇的資料,寥寥數語,干凈得像被精心漂白過。醫(yī)院志愿者,獨居,無顯著社會關系,經濟狀況普通。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窒息,像一張精心編織的網,等著她一頭撞進去。
畫廊的燈光勾勒出許哲模糊的身影,他正站在一幅畫前,微微側頭,姿態(tài)是沈冰熟悉的專注。但今天,那專注里似乎摻雜了一絲別的東西——一種她無法名狀的緊繃感。他偶爾會抬手揉一揉后頸,像是承受著無形的重量。
沈冰的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方向盤。她想起白天摔門而去時,許哲最后那個眼神。憤怒之下的警告,警告深處那抹奇怪的、近乎悲哀的東西。那不像是一個被捉奸的丈夫該有的表情。至少,不全是。
一陣尖銳的鈴聲突兀地撕裂車內的寂靜。
沈冰猛地一驚,看向手機屏幕——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職業(yè)習慣讓她瞬間警惕。她接起電話,沒有立刻出聲。
聽筒里,只有呼吸聲。
沉重,壓抑,一下,又一下。緩慢而規(guī)律,仿佛貼著耳朵,帶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感,像是從很深的水底傳來,又像是有人正竭力控制著某種劇烈的情緒。
“誰?”沈冰厲聲問,聲音因緊繃而顯得有些尖利。
那呼吸聲頓了一下,似乎被她的聲音驚擾,然后繼續(xù),甚至更沉重了幾分,像鈍器敲打著她的耳膜。
莫名的寒意順著她的脊椎急速攀升。這不是惡作劇。惡作劇不會有這種幾乎凝成實質的壓迫感。
“說話!”她提高了音量,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甲陷進真皮方向盤套里。
呼吸聲依舊,持續(xù)了足足十幾秒。在那漫長的十幾秒里,沈冰感到一種奇怪的被審視感,仿佛打電話的人正透過這詭異的寂靜,觀察著她的反應。
然后,毫無預兆地,通話中斷了。只剩下一片忙音。
沈冰放下手機,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下意識地再次望向對面的畫廊。
里面的燈光,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
畫廊的門被推開,許哲獨自一人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深色的外套,身形在昏黃的路燈下拉得很長,顯得格外孤寂,甚至有些…脆弱。他低著頭,腳步不快,像是背負著千斤重擔。
那通詭異的電話像冰水澆頭,瞬間熄滅了沈冰胸腔里燒了一天的怒火,只留下冰冷的疑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她看著許哲走近,沒有立刻動作。
他看到了她的車,腳步明顯頓了一下,身體有瞬間的僵硬。然后,他改變方向,徑直朝她走來。
他敲了敲車窗玻璃,動作有些遲緩。
沈冰降下車窗,夜風趁機涌入,帶著涼意。她仔細地審視著他的臉。疲憊,深深的疲憊刻在他的眉眼間,臉色在路燈下顯得有些蒼白,嘴角緊抿,那雙總是帶著疏離和嘲諷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她從未見過的沉重,甚至有一絲…未散盡的驚悸?
“有事?”他先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或者剛剛經歷過極大的情緒波動。
那通電話…和他有關嗎?沈冰的心猛地一沉。她試圖從他臉上找出蛛絲馬跡,但他的表情除了疲憊,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沉寂。
“剛才,”她吸了口氣,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不泄露內心的波瀾,“有沒有接到什么奇怪的電話?”
許哲明顯地愣了一下。不是偽裝的那種,是一種下意識的、幾乎要脫口而出什么的反應。他的眼神有瞬間的劇烈閃爍,視線甚至下意識地瞥向自己的口袋,但立刻被他強行控制住,重新回歸淡漠。
“沒有。”他回答得太快,聲音里的那絲不自然的緊繃沒能完全掩飾住,“你就是為了問這個?”他試圖用慣常的、略帶嘲諷的語氣,但失敗了,只剩下干澀。
他在撒謊。
沈冰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絲異常。那通電話,絕對和他有關。是警告?是針對他?還是…針對她?
“許哲,”她盯著他的眼睛,不讓他閃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她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問意味,“那通電話是怎么回事?”
許哲避開了她的目光,抬手煩躁地扒了一下頭發(fā)。這個動作讓他外套的袖子微微下滑,沈冰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見他手腕內側有一道模糊的紅痕,像是…束縛留下的痕跡?
但下一秒,袖子落回原處,那痕跡消失了,快得讓她懷疑是不是光線造成的錯覺。
“回去吧。”許哲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座,動作間帶著一種耗盡力氣的疲憊感,“很累了。”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拒絕交流的姿態(tài)顯而易見。
回避。又是回避。
但這一次,這回避背后似乎藏著別的東西??謶??無奈?沈冰發(fā)現,自己竟然無法像白天那樣立刻爆發(fā)。那通呼吸聲電話像一根冰冷的針,扎在她沸騰的情緒上,讓她強制冷卻下來。
她沉默地啟動車子,引擎低沉地轟鳴一聲,駛入夜晚的車流。車內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空調系統(tǒng)細微的運作聲。
窗外的霓虹流光掠過許哲的臉,明明滅滅。他始終閉著眼,但沈冰注意到,他放在腿上的手,指節(jié)微微蜷縮著,似乎并不放松。
她想起那些畫,畫中女子溫柔的笑臉;想起許哲近乎偏執(zhí)的警告;想起父親當初極力促成聯姻時那句意味深長的“許家這潭水很深,綁在一起才安全”;想起許哲那個才華橫溢卻英年早逝的哥哥許晟;想起許哲這兩年來越發(fā)沉默疏離的態(tài)度…
許多碎片在她腦中盤旋,卻拼湊不出完整的圖案。但她隱約感覺到,事情或許真的不是她最初想象的那樣——一場簡單的婚外情。
“許哲,”她再次開口,聲音在封閉的車廂里顯得有些陌生,甚至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探究,而非純粹的質問,“我們之間,難道只剩下這樣了嗎?”
許哲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沒有睜眼,喉結輕微地滾動。良久,才用一種近乎囈語的聲音喃喃道:“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你不該卷進…”
他的話戛然而止,像是猛然驚醒,咬住了后半句。
“卷進什么?”沈冰立刻追問,心跳莫名加速。
“沒什么。”他重新戴上冷漠的面具,聲音恢復疲憊的淡漠,“開你的車。”
錯了?是啊,一場徹頭徹尾的利益交換。沈冰握著方向盤,指節(jié)泛白??蔀槭裁矗斔f出“錯了”兩個字時,她感到的不是解脫,而是一種尖銳的、被否定的刺痛?她又在期待什么?
她把他送回公寓樓下——那個他們名義上的家,但許哲大部分時間都獨自居住的地方。
許哲下車,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車邊,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有身形輪廓清晰而料峭。
“沈冰,”他忽然轉過身,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她從未聽過的、近乎懇切的鄭重,“別查林薇了。離她遠點。對你…沒好處。”
又是這句話!
但這一次,沈冰沒有立刻被點燃怒火。她透過車窗看著他,試圖穿透那層冷漠的外殼。他的語氣里,那種保護意味之下,似乎還隱藏著更深的焦慮,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對她沒好處?還是在暗示,調查林薇會帶來某種危險?
“你到底在隱瞞什么?”她推開車門,走到他面前,夜風吹起她的發(fā)絲,聲音因各種交織的情緒而微微顫抖,“那個林薇,還有那通電話!你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煩?你說?。?rdquo;
她的話像石子投入深潭。許哲看著她,眼神在黑暗中復雜難辨,有掙扎,有痛苦,有一種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沖動,但最終,這一切都化為一片更深、更冷的沉寂,一種認命般的隔離。
“你就當,”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種沈冰無法理解的沉重,“是我對不起你吧。”
說完,他不再給她任何追問的機會,決絕地轉身,刷卡,走進了樓棟大門,身影迅速被吞噬在明亮的光廊里。
沈冰僵在原地,夜風吹得她渾身發(fā)冷。
“你就當,是我對不起你吧。”
這句話,像最終判決,砸得她頭暈目眩。他承認了?用一種近乎絕望的方式,承認了某種“對不起”?
可那神態(tài),那語氣,那未盡的言語,那通詭異的電話,那手腕上可疑的紅痕…一切的一切,都拼湊不出一個簡單的背叛故事。
不對勁。一切都不對勁。
她沒有立刻離開。她坐在車里,像一尊雕像,任由寒意滲透四肢百骸。直到天邊泛起冰冷的魚肚白,城市開始蘇醒,她做了一個決定。
她不再迂回地調查林薇了。
她要直接去見她。親自去看看,那個讓許哲如此反常,甚至可能因此卷入危險的女人,究竟是誰。
她發(fā)動汽車,駛向清晨稀薄的光線中,目光銳利而冰冷,如同瞄準了獵物的鷹隼。
而就在她的車匯入早高峰車流后不久,街角另一輛始終停著的黑色轎車也緩緩啟動,不近不遠地跟了上去。車內,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對著藍牙耳機低聲說:
“她走了。方向…好像是往醫(yī)院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