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剛爬進工作室窗戶,我正蹲在修復(fù)臺前跟一塊宋代瓷片較勁——上次幫博物館補的殘片,還差最后一道封釉。
指尖捏著細毛筆,剛蘸好釉料,就聽見門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嗒嗒的,帶著點刻意放輕的意思。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齊覺。
“別蹭我工作臺,剛擦的。”我頭也不抬,眼尾掃到他拎著個保溫袋,還有個木盒子,“今天又帶什么‘寶貝’來給我鑒?”
他沒像平時那樣湊過來搗亂,反而把木盒子輕輕放旁邊桌上,先打開保溫袋:“你媽讓我?guī)У亩節(jié){,沒放糖。還有蔥花餅,剛出鍋的。”
我放下毛筆,搓了搓沾著釉粉的手,湊過去咬了口餅——外皮脆得掉渣,是我家樓下那家老字號的味道。
“你怎么不讓鐘泰送?自己跑一趟,齊總?cè)绽砣f機的,不怕耽誤事?”
“跟你一塊兒吃早飯,比開半小時會重要。”他倚著桌沿,眼神落在我剛才修的瓷片上,“這就快好了?上次你說這釉色得調(diào)三次。”
“嗯,最后一次封釉,晾兩天就能送回去。”我喝口豆?jié){,才注意到那木盒子——老紅木的,看著有些年頭,邊角包著銅片,磨得發(fā)亮。
“這是什么?你家?guī)旆坑址鰱|西了?”
他把盒子推過來,指尖在盒蓋上劃了圈:“我三爺爺昨天給我的,說是他年輕時收的老硯臺,硯臺心有點裂,想讓你看看能不能修。”
我放下杯子,小心打開盒子。
里面鋪著深藍色的絨布,放著一方端硯,巴掌大,硯臺心有一道淺裂,像是摔過。
硯臺邊緣刻著纏枝蓮紋,線條挺流暢,包漿也溫潤,看著倒像那么回事。
“三爺爺說這是清代的,他當年花了不少錢收的。”齊覺蹲在我旁邊,跟我一起盯著硯臺,“你幫看看,要是真的,修好了他想送給重孫子當滿月禮。”
我指尖蹭過硯臺表面,冰涼的觸感,包漿是自然形成的,不是人工做舊的油膩感。
心里先松了口氣——至少看著不像上次那青銅簋似的一眼假。
“先別急著定年份,得看硯石。”我起身去拿放大鏡和手電筒,“端硯要看‘石眼’,還有紋理,清代的老端硯,石眼一般是活的,你看這兒——”
我用手電筒照著硯臺側(cè)面,光束下能看見細密的紋理,像流云似的。
“這紋理是‘魚腦凍’,算是端硯里的好料。但硯臺心這道裂,得小心修,不能用膠水,得用老法子補,不然會影響硯臺的吸水性。”
齊覺湊得近,呼吸掃過我耳邊:“那就是真的?三爺爺要是知道,肯定高興。他最近總跟我念叨,說以前收的東西怕都是假的,自從上次齊茂那事之后,他看什么都疑神疑鬼。”
我忍不住笑:“你三爺爺?shù)故侵斏?。不過這硯臺……”
我突然頓住,放大鏡停在硯臺底部——那里刻著“乾隆年制”四個字,字體看著有點怪。
“怎么了?”齊覺見我皺眉,也湊過來看。
“你看這落款。”我指著那四個字,“乾隆年間的硯臺,落款一般是篆書,而且筆畫會更舒展。這個‘乾’字,右邊的‘乞’寫得太擠了,像是照著字帖描的,沒老工匠的勁兒。”
他眼神沉了沉:“你的意思是……假的?”
“不一定,也可能是后刻的落款。”我把硯臺翻過來,用指甲輕輕刮了刮落款周圍的包漿——有點發(fā)澀,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光滑。
“你看,落款周圍的包漿比別處薄,像是后來刻了字,再人工做舊補的。得用紫外線燈照照,看看有沒有補色的痕跡。”
齊覺沒說話,跟著我去拿紫外線燈。
工作室里的窗簾拉上,燈一開,淡紫色的光罩住硯臺。
果然,落款那四個字周圍,隱約透出點淡紅色的熒光——是現(xiàn)代補色劑的痕跡。
我關(guān)掉燈,拉開窗簾:“是仿品。不過仿得還算用心,硯石是真的端硯,但年份沒那么老,估計是民國時期仿清代的,后來有人又刻了‘乾隆年制’的款,想賣高價。”
齊覺拿著硯臺,臉色有點不好看:“三爺爺當年花了兩萬多收的,那時候兩萬可不是小數(shù)目。他要是知道是仿品,得心疼壞了。”
我拍了拍他胳膊:“也別太擔(dān)心,民國的仿品端硯,要是保存得好,也值點錢。而且這硯石是真的,用來磨墨寫字沒問題,三爺爺重孫子的滿月禮,用著也不丟面子。”
他低頭看著硯臺,突然笑了:“上次我拿假簋被你懟,這次三爺爺拿假硯臺,我們家跟仿品還挺有緣。”
“是你們家太實在,不懂辨?zhèn)巍?rdquo;我搶過硯臺,放回木盒里,“不過這硯臺的裂能修,我找塊同色系的端硯殘片,磨成粉,混著魚鰾膠補,干了之后再打磨下,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齊覺眼睛亮了:“真的?那太好了。我下午跟三爺爺說,讓他別擔(dān)心。”
“別急著說,”我拽住他要掏手機的手,“先讓我修好了再說,不然他老人家該惦記了。對了,你三爺爺在哪兒收的這硯臺?說不定能找到賣家,讓他退點錢。”
“好像是在潘家園的一個老店里,叫‘聚寶閣’,他跟那老板認識好多年了。”齊覺皺了皺眉,“不過都過去二十年了,不知道那店還在不在。”
“我問問老周,他在潘家園混了三十年,說不定認識。”我拿起手機給老周發(fā)消息,剛打完字,就看見齊覺盯著我虎口的薄繭發(fā)呆。
“怎么了?”我晃了晃手。
“沒什么。”他伸手,輕輕摸了摸我虎口的繭子,“上次看你修那青銅簋,就覺得你拿工具的樣子特別認真。三爺爺說,能對老物件這么上心的人,人品肯定好。”
我臉有點熱,趕緊收回手:“別跟我來這套,趕緊把豆?jié){喝了,涼了就不好喝了。”
他笑著拿起豆?jié){,又指了指我沒吃完的蔥花餅:“再吃點,不然等會兒修硯臺該沒力氣了。我在這兒陪你,幫你遞工具。”
我沒反對,低頭咬著餅,眼角瞥見他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乖乖地看著我收拾工具,跟平時在公司里冷著臉的齊總判若兩人。
心里突然有點軟——這人雖然有時候笨得很,比如上次用假簋騙我見面,但對我在意的事,從來都很上心。
下午老周給我回了消息,說“聚寶閣”還在,老板換了兒子接手,不過老老板還在店里坐著。
老周跟他們熟,可以幫我問問那硯臺的事。
我跟齊覺說了,他當即就想開車帶我去潘家園。
我攔著他:“急什么?我先把硯臺的裂補了,明天再去。不然你三爺爺問起來,我還沒修好,多沒面子。”
他只好作罷,在工作室陪了我一下午。
我磨硯臺粉的時候,他就幫我遞紗布;我調(diào)魚鰾膠的時候,他就幫我看著火候,連鐘泰打電話來問工作的事,他都三兩句就掛了。
傍晚的時候,硯臺的裂終于補好了。
我把硯臺放在通風(fēng)處晾著,轉(zhuǎn)頭看見齊覺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手里還捏著我上午沒吃完的蔥花餅包裝袋。
我走過去,輕輕把包裝袋從他手里抽出來,又拿了件外套蓋在他身上。
他睫毛很長,閉著眼睛的時候,沒了平時的冷意,倒有點像個沒睡醒的大男孩。
正看著,他突然睜開眼,嚇了我一跳。
“修完了?”他聲音有點啞,伸手把我拉到他腿上坐著,“累不累?我看你一下午沒起身。”
“還行,比修那宋代瓷片輕松。”我靠在他懷里,聞著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明天去潘家園,你別跟老板吵,老周在,我們好好說。”
“我知道。”他下巴抵在我頭頂,“主要是不想讓三爺爺覺得自己被騙了二十年,心里不舒服。要是能退點錢最好,不能退也沒關(guān)系,你修好了硯臺,他一樣高興。”
我抬頭看他:“你倒是挺孝順。”
“那當然,”他笑了,“不然怎么當你未來的老公?得給你做榜樣。”
“誰跟你說要當你老婆了?”我戳了戳他胸口,“先把硯臺的事解決了再說。”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咬了下:“好,聽你的。明天去完潘家園,我?guī)闳コ阅銗鄢缘哪羌一疱?,怎么樣?rdquo;
“這還差不多。”我滿意地點點頭。
第二天上午,老周在潘家園門口等我們。
“聚寶閣”就在巷子深處,門面不大,門口掛著塊舊木匾,漆都掉了不少。
老老板坐在店里的藤椅上,戴著老花鏡看報紙。看見老周,趕緊站起來:“老周啊,好久不見。”
老周笑著跟他打招呼,又指了指我和齊覺:“這是我徒弟諾尋,還有她朋友齊覺。今天來,是想問問二十年前你賣給齊老爺子的那方端硯的事。”
老老板愣了下,想了半天才記起來:“哦,那方端硯??!當時我跟老齊說,那是民國仿清代的,不是真的乾隆年的,他說沒事,只要是端硯就行,還說自己喜歡那纏枝蓮紋。”
我和齊覺都愣了。
“您當時跟他說了是仿品?”齊覺問。
“說了啊!”老老板嘆了口氣,“老齊那時候就喜歡老物件,但不怎么懂,我跟他熟,哪能騙他?他說就是想給未來的重孫子留個念想,不在乎是不是真的清代的。”
齊覺這下徹底松了口氣,我也忍不住笑了——合著是三爺爺自己忘了,還以為被騙了二十年。
從店里出來,齊覺給三爺爺打了電話,把事情說了。
電話那頭傳來三爺爺爽朗的笑聲,說自己老糊涂了,早忘了當年的事,還讓齊覺把硯臺修好后趕緊給他送過去。
掛了電話,齊覺看著我,無奈地笑:“白擔(dān)心一場。不過還好,不是被騙了。”
“是啊,”我挽著他的胳膊,“你三爺爺還挺可愛,為了重孫子,連仿品都愿意收。”
老周在旁邊打趣:“你們倆啊,一個懂辨?zhèn)?,一個懂人情,以后要是一起開個文物鑒定工作室,肯定火。”
齊覺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點期待:“你想不想?以后我們一起做文物科普,讓更多人懂辨?zhèn)?,別再被騙了。”
我心里一動,抬頭看他:“真的?你不做你的科技公司了?”
“科技公司有團隊管,”他握緊我的手,“我更想跟你一起做你喜歡的事。你不是說,想讓更多人知道,文物不只是擺在博物館里的寶貝,也是有溫度的嗎?”
陽光灑在潘家園的巷子里,來往的人拿著各種老物件討價還價,熱鬧得很。
我看著齊覺認真的眼神,突然覺得,不管是真文物還是仿品,不管是轟轟烈烈還是平平淡淡,只要身邊的人是他,就很好。
“好啊,”我笑著點頭,“不過你得先跟我學(xué)辨?zhèn)?,下次再拿假簋來騙我,我可饒不了你。”
他伸手刮了下我鼻子:“知道了,諾老師。那現(xiàn)在,是不是該去吃火鍋了?我都餓了。”
“走!”我拉著他往巷子外跑,老周在后面喊:“你們倆慢點!別忘了下次給我?guī)尬奈锏墓ぞ撸?rdquo;
風(fēng)里帶著陽光的味道,還有齊覺手心的溫度。
我想起昨天修硯臺時,他安安靜靜待在旁邊的樣子,突然覺得,最珍貴的不是那些價值連城的老文物,而是身邊這個人——愿意陪你蹲在修復(fù)臺前,一起看硯臺里的小烏龍,一起把平淡的日子過成有溫度的時光。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