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巡防司的陳青來了。
他不知怎么聽到了風(fēng)聲,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看了一眼這群女工,又看了看我,二話不說便下了令。
“巡防司的值房,夜里空著也是空著,騰一間出來給她們。來人,去庫房把我私存的二十盞油燈都拿來!”
他自掏腰包,解決了燃眉之急。
當(dāng)晚,那間簡陋的值房里就亮起了燈。
阿蕪帶著已經(jīng)識字的女童們,當(dāng)起了小先生。
她們輪流教,教的第一個字,就是“我”。
吳秀娘曾是私塾里一個掃地婢,因為偷學(xué)認字,被發(fā)現(xiàn)后讓主家打斷了手骨趕了出來。
如今,她顫抖著握住筆,在粗糙的草紙上一遍遍臨摹那個“我”字。
寫了上百遍,紙上終于落下一滴淚,洇開一圈墨。
趙硯之深夜巡查,恰好路過,在窗外站了許久。
第二天,一份由他連夜修改的《女子義學(xué)章程》草案就送到了我的案頭。
上面用朱筆增補了一條“夜課條”:凡京中工役女子,無論匠籍奴籍,皆可申請夜學(xué)籍。
簽到滿百日者,授識字憑,由官府備案,可作良籍之證。
他甚至親自將草案送去了織坊。
吳秀娘看著名冊上第一個空格,拿起筆,一筆一畫,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歪歪扭扭,卻寫盡了決絕。
那一夜,織坊的機杼聲沒有停,隔壁值房的讀書聲也未斷。
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窗紙上晃動的身影,像是黑夜里獵獵作響的戰(zhàn)旗。
常來巷口喝酒的周文遠,蹲在墻角,就著月光在隨筆上記下一句:“昔以女工為賤力,今知其心亦有光。”
而小桃在我的書房里,翻開了一本嶄新的《女塾日志》。
她在首頁上寫道:“她不是影子,她是第一簇火。火不滅,路就亮。”
我看著窗外,第一縷晨光正爬上“云溪居”的牌匾,不偏不倚,正好照在那個“溪”字上,像一道終于被看清的、長長的痕跡。
上京的冬天格外漫長,但那些跳動的燈火,卻讓人覺得,春天或許不遠了。
春雨淅淅瀝瀝,像扯不斷的線,將天空與上京連在一起。
我脫下穿了半生的戰(zhàn)袍,換上一身尋常的青布長衫,獨自走向云溪居。
我想去看看那棵桃樹,看看她曾經(jīng)最愛倚靠的地方,是否又生了新芽。
可我剛走到門前,就愣住了。
臺階上,一個叫阿蕪的小丫頭,帶著十來個女童,齊刷刷地列隊擋住了我的去路。
她們?nèi)耸忠槐竞灥絻?,舉得高高的,像一排小小的盾牌。
“大統(tǒng)領(lǐng),”阿蕪仰著頭,聲音清脆又嚴(yán)肅,“此處已改名云溪書院,非請勿入。”
我怔在原地。
這里是我親手為她建的家,如今,我卻成了那個“非請勿入”的閑人。
屋里傳來腳步聲,小桃走了出來,看到我,眼圈先紅了。
她拉了拉阿蕪的袖子,低聲對我解釋:“大統(tǒng)領(lǐng),您別怪她們。她們說,您是蓋世英雄,您若來了,這里就成了您的紀(jì)念地,再也不是我們的學(xué)堂了。”
原來是這樣。
我竟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失落,最終只化作一聲苦笑。
這里不該是憑吊過往的舊地,而是她們奔赴未來的起點。
我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身后卻傳來吳秀娘的聲音:“大統(tǒng)領(lǐng)留步。”
她是我從教坊司救出的樂工,如今是書院的音律先生。
她遞給我一本冊子,是女工們用最結(jié)實的麻布做的封面,上面用遒勁的墨跡寫著一行字。
《織女百日簽到錄》。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我們不等英雄,我們自己寫命。”
那一刻,春雨好像落進了我的心里,又冷又燙。
當(dāng)夜,趙硯之給我送來了書院第一期的名錄。
他是我曾經(jīng)的副將,如今在書院做雜役,管著所有人的吃穿用度。
他指著名錄告訴我,書院白日里收了六十八名女童,夜里還給四十三名在坊間做工的婦人開課。
他嘆了口氣:“大統(tǒng)領(lǐng),您今天沒能進來??赡拿?,卻被記在了‘助學(xué)銀’捐冊的第一行。”
那上面寫著:匿名,紋銀三千兩。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但我們都知道是誰。”
我沒說話,只是接過他帶來的另一本冊子。
是小桃托他轉(zhuǎn)交的《女塾日志》。
我獨坐在空曠的府中,一頁一頁地翻看。
里面記錄的都是些瑣事,誰今天多認了三個字,誰的繡活得了夸獎。
翻到最后一頁,一張新裁的簽到紙掉了出來。
是阿蕪的字,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都很用力:“今日簽到,得筆一管。老師說,筆比刀快,因為刀傷人,筆救人。”
我久久凝視著那行字,仿佛心口被什么東西重重一擊。
我這一生,榮耀皆來自刀鋒。
可到頭來,一個小丫頭卻告訴我,筆比刀快。
我緩緩起身,將隨身佩戴了十幾年的佩刀放進木匣,鎖上了那把沉重的銅鎖。
然后,我平生第一次,為自己提筆寫下了一份私愿文書。
“愿我大燕女子,人人皆有執(zhí)筆之權(quán),從此無需藏刀于袖。”
第二天清晨,云溪書院門前的石階上,多了一雙嶄新的布履。
針腳細密,尺碼恰好是柳云溪生前所穿。
一陣風(fēng)吹過,掛在墻上的簽到冊嘩嘩作響,像是有人站在桃樹下,輕輕應(yīng)了一聲。
“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