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反詔書頒下的那天,我的墳前落了今冬第一場雪。
天地素白,雪花無聲地撲在碑石上,像一封封未寄出的信,堆疊成無法言說的沉默。
寒風卷著細雪撲面而來,刺骨如針,耳邊唯有風穿林梢的嗚咽,遠處城樓更鼓沉沉,仿佛時間也被凍住。
慕容硯一身玄甲,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立在我的碑前。
他沒有帶傘,也未曾焚香,任由細碎的雪花融化在他寬闊的肩頭,濕透的鎧甲泛著冷鐵的光澤,寒氣順著肩甲滲入骨髓。
他站得筆直,卻微微顫抖,不知是冷,還是心在顫。
許久,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燒得只剩半角的紙片,小心地壓在墓碑石下——那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一場久遠的夢。
指尖觸到碑石的冰涼,也觸到紙片邊緣焦黑的殘痕。
那張紙片我認得,上面是我留下的字:“若世道不公,愿后來者有光。”
風雪中,趙硯之的身影悄然出現(xiàn),像一個融入夜色的影子。
他的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只在雪地上留下淺淺的印痕。
他遞上一封密函,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王其昨夜密會北狄使節(jié),就藏在西市的暗窯里。他知道您在查案,怕是想提前脫身。”
原來,他早已借工部巡查河道的名義,在城外水道埋下暗樁,截獲了王其與北狄往來的所有書信。
那些信紙在火光中蜷曲成灰,字跡卻如刀刻般烙進慕容硯的腦海。
慕容硯的眸色沉得像化不開的墨,他什么都沒說,轉身便走。
靴底碾過積雪,發(fā)出“咯吱”一聲脆響,像是心弦斷裂的余音。
當夜,他親率三百輕騎,鐵蹄踏破長街寂靜,蹄聲如雷,震得屋檐積雪簌簌而落。
風雪中,馬隊如黑潮般涌向西市,將那座暗窯圍得水泄不通。
他們搜出了還未燒盡的通敵賬冊,紙頁焦黃,邊緣卷曲,卻仍能辨出墨跡。
扉頁上,柳云昭熟悉的字跡刺目又清晰:“庶妹可替罪。”那字如刀,劃破紙面,也劃破了最后的偽裝。
陳青押著活口回來時,壓低了聲音,語氣里是壓不住的狠意:“大統(tǒng)領,這回,咱們不是替她討一句清白,是要讓他們跪著認錯。”他手中鐵鏈嘩啦作響,寒風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
三日后,大理寺重審通敵案。
大殿內燭火搖曳,映得人影幢幢,空氣凝重得幾乎無法呼吸。
李守義當堂展讀了韓九娘的親筆證詞,以及趙硯之連夜匯編的那本《庶女實錄》。
里面詳細記錄了我十年間如何靠著每日簽到,一文一錢地攢下銀兩,購得五百斤軍糧,又如何在深夜獨自跋涉三十里,避開耳目送到邊軍手中。
滿朝嘩然。
一名御史氣得發(fā)抖,怒斥道:“一介女流,竟敢干涉軍政,簡直無法無天!”他的聲音在殿中回蕩,激起一片竊語。
李守義冷笑一聲,將卷宗重重拍在案上,木案震顫,燭火猛地一跳:“若非她買的這五百斤糧,去年寒冬,邊軍斷炊,是你去扛刀,還是你去御敵?”
正僵持間,柳府一名年邁的老護院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進大殿。
他呈上來的,是我生前練武用的木劍,和一本被我翻得卷了邊的兵書。
木劍上還殘留著掌心摩挲的溫痕,兵書紙頁泛黃,邊角磨損,卻仍挺括如初。
兵書的扉頁上,是我寫的批注:“讀《六韜》,知大統(tǒng)領困于糧道;習輕功,為能夜行無聲。”墨跡已淡,卻力透紙背。
慕容硯一直站在殿外,聽著里面的爭執(zhí)與喧嘩。
雪落在他肩頭,融成水珠,順著鎧甲滑落,像無聲的淚。
忽然,他抬手,在滿殿的注視下,解下了腰間那枚代表著無上兵權的鎮(zhèn)北軍兵符。
金屬的冷光在雪光中一閃。
他一步踏上殿前臺階,將兵符擲于地,金石之聲清脆而決絕,回蕩在寂靜的雪院中。
“此符若不足以換一個真相,我慕容硯,愿以鎮(zhèn)北軍十年軍功,換陛下一紙徹查令。”
殿內,瞬間死寂。連風都停了。
皇帝最終允了徹查。王其下獄,柳云昭被削去貴籍,囚于府中。
那夜,慕容硯獨坐書房,一頁一頁地翻看我那本寫滿了“今日簽到得銀三兩”的小冊子。
紙頁脆薄,翻動時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雪落屋檐。
他的指尖,最終停在最后一行字上。
“今日,他看了我一眼,像看晚照。”
墨跡淡得幾乎模糊,卻在他心頭炸開一片灼熱。
他緩緩閉上眼,一滴血珠毫無征兆地砸在紙頁上,洇開一抹刺眼的紅。
那是他咬破的舌尖。
血的腥氣在口中彌漫,混著墨香與舊紙的氣息,像一場遲來的祭奠。
案子了結后,京中關于我送糧救軍的故事,竟成了說書人最熱門的段子。
一時間,糧價成了街頭巷尾最關心的話題。
京中幾家最大的糧行,也一反常態(tài),悄悄派人去了趟鎮(zhèn)北大統(tǒng)領府,與慕容硯徹夜長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