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特丹港的海風帶著鐵銹味，卷著細雨拍打在倉庫的鐵皮屋頂上。顧晏辰跪在滿地狼藉的畫布碎片中，指尖顫抖地拾起那本被松節(jié)油浸透的舊日記。皮質(zhì)封面已經(jīng)開裂，露出里面泛黃的紙頁，某頁邊角還粘著片干枯的櫻花——那是他們契約婚姻第一年，他帶她去京都時，她偷偷夾進去的。

“3月17日，他今天把西裝外套給我披了。布料上有煙草味和雪松香水的味道，像冬天壁爐里快熄滅的火。”鉛筆字跡娟秀，句尾畫著小小的太陽。顧晏辰的指甲掐進紙頁，將那個太陽戳得粉碎。他想起那天她穿著單薄的禮服在寒風里發(fā)抖，而他只是為了在商業(yè)對手面前扮演恩愛夫妻，才做出這個順手的舉動。

“6月2日，發(fā)現(xiàn)他辦公室抽屜里有胃藥。原來冷硬的人也會生病。明天煮點小米粥吧，用媽媽教的秘方。”這頁的空白處畫著個笨拙的砂鍋，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要放生姜”。顧晏辰突然想起那個被他倒進垃圾桶的保溫桶，米粥的香氣似乎還殘留在記憶里，混著林微當時紅透的耳根。

卡車倒車的鳴笛聲刺入耳膜時，林微正抱著畫筒沖出倉庫后門。顧晏辰的保鏢不知何時守在了巷口，她慌不擇路地沖向馬路，卻在躲避迎面而來的貨車時狠狠摔倒在地。膝蓋擦過粗糙的瀝青路面，撕開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珠爭先恐后地涌出，在積水里漾開細密的紅絲。

顧晏辰趕到時，正看見她用牙齒咬著裙擺，試圖撕下布條包扎傷口。雨水混著血水順著她蒼白的小腿流下，滴在他昂貴的手工皮鞋上。他下意識蹲下身想扶她，掌心卻在觸到她皮膚前被狠狠打開。

“別碰我。”林微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冰碴子，“臟。”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顧晏辰心口。他僵在原地，看著她用沒受傷的手撐地，一點點爬向路邊的公交站臺。她的動作很慢，每挪動一寸，膝蓋的傷口就會在地面拖出長長的血痕。那道疤猙獰地敞開著，邊緣的皮肉翻卷著，像在無聲控訴他過往的暴行。

公交車到站的提示音響起時，林微終于抓住了站臺的金屬欄桿。顧晏辰看見她手腕內(nèi)側(cè)那道淺淺的疤痕——那是當年為救顧念被碎玻璃劃傷的。他突然想起日記最后一頁的內(nèi)容，是用幾乎看不見的鉛筆寫的：“原來他從來沒愛過我，連假裝都覺得麻煩。”

車門關(guān)閉的瞬間，林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死水般的平靜，像在看路邊腐爛的垃圾。顧晏辰猛地撲過去，手指死死扒住車門縫，被行駛的公交車拖行了半條街。輪胎卷起的泥水濺了他滿臉，他卻像感覺不到疼，只是死死盯著那個越來越遠的背影，直到公交車拐過街角，徹底消失在雨幕里。

倉庫的燈光在他身后亮起，日記本從松開的手指間滑落。最后一頁被雨水泡得發(fā)脹，墨水暈染開來，將“我好像懷孕了”幾個字泡成模糊的黑團。顧晏辰突然捂住胸口劇烈咳嗽，咳著咳著就嘔出了血，猩紅的液體濺在日記本上，與那行“他今天對我笑了”的字跡融為一體，像極了林微流產(chǎn)那天，他在醫(yī)院走廊看見的那灘刺目的血跡。

海風卷起散落的畫紙，其中一張飄到他面前。是林微未完成的自畫像，畫中人眼神空洞，心口位置用刀劃了個巨大的窟窿，窟窿里塞滿了撕碎的契約和枯萎的玫瑰。顧晏辰終于明白，他所以為的追悔，不過是對著墳墓懺悔；他所以為的贖罪，早已被那個叫林微的女孩，連同她曾經(jīng)的愛意一起，徹底埋葬在了異國他鄉(xiāng)的雨夜里。而他余生的每分每秒，都將活在親手殺死她的凌遲之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