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的火塘噼啪作響,月棠蹲在青石板上,看著最后一片泛黃的紙屑化作灰燼,飄落在鐵鍋里熬著的紅薯粥里。那本被趙老漢塞進她包袱的《女誡》,此刻正燒得卷了邊兒,封皮上“東漢班昭撰”的刻字都模糊了,只剩下幾縷焦黑的紙纖維,像垂死的蛛絲。
“您從前說‘女子要認命’,現(xiàn)在呢?”徐石頭蹲在火塘對面,捧著個豁了口的粗瓷碗,熱粥的蒸汽氤氳在他臉上,把那顆歪歪的虎牙都蒸得泛著暖光。他今兒個去鎮(zhèn)上跑了一趟,回來時褲腳沾著泥,懷里卻揣著半袋小米、兩棵大白菜,還有這碗熬得稠稠的紅薯粥——米是鎮(zhèn)東王寡婦家借的,菜是自家菜園子里扒拉的,連鹽巴都是他娘生前腌咸菜剩下的最后半兩。
月棠用木棍撥了撥火塘里的柴火,火星子“噼”地蹦起來,濺在她手背上,燙出個紅點子。她沒吭聲,盯著那本《女誡》燒成的灰燼,忽然想起八歲那年,趙老漢坐在正堂的太師椅上,手里捧著這本藍布封皮的書,一字一句教她念:“清閑貞靜,守節(jié)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
“月棠啊,女子生來就該如這書里說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時候趙老漢的聲音還洪亮,指著書頁上“婦德”二字,說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你娘走得早,爹得把你教成個讓人夸的大家閨秀。”
可現(xiàn)在呢?那本被她親手燒掉的《女誡》里,“貞潔”二字正落在灰燼最厚處,被火舌舔得焦黑卷曲,像極了昨日祠堂外張剝皮嘲諷的臉——“不守婦道的丫頭,沉塘是為她好”。
“認命?”月棠突然輕笑一聲,笑聲撞在柴房的土墻上,又悶悶地彈回來。她伸手從灰燼里撿起半片沒燒盡的紙,上面隱約可見“女以弱為美”的墨痕,指腹摩挲著那凸起的纖維,像是在摸自己這十八年來被捆住的命。
徐石頭沒接話,只是把熱粥往她面前推了推:“趁熱喝,您今兒個一口都沒進。”他的手背上還留著方才拽張剝皮跟班時的血痕,結(jié)了痂,卻還是能看出當時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印。月棠接過碗,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虎口,燙得他縮了縮手指,卻沒松開。
“石頭哥,”月棠捧著碗,熱氣撲在臉上,模糊了視線,“你還記得我十歲那年墜馬嗎?”她望著火塘里跳動的火焰,那火光映在她眼睛里,像兩簇小小的火星,“我摔在山溝里,腦袋磕在石頭上,半天沒醒過來。后來聽王嬸說,是你翻了半座山找到的我,背著我跑了十里地,到家時你自個兒凍得高燒三天,牙關咬得死緊,就怕摔著我。”
徐石頭撓了撓頭,耳根子紅了:“那不算啥......我娘走得早,我就把您當親妹子看。”他說著,往火塘里添了根柴,火星子“噼啪”炸開,映得他眼角那道疤更明顯了——那是去年幫鐵匠鋪打鐵時,被飛濺的火星燙的,當時他疼得直甩手,可聽說月棠要繡嫁衣缺金線,還是咬牙去鎮(zhèn)上當了自個兒的銀鐲子,換了金線給她送去。
月棠盯著他后背的刀疤,那是今晨在祠堂外才看清的——從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腰窩,像條盤踞的蜈蚣,邊緣凹凸不平,像是被什么利器反復劃過。“石頭哥,這道疤,是為救我留的?”她聲音很輕,卻像敲在鼓面上。
徐石頭僵了一下,隨即咧嘴笑了:“早就不礙事了。”他低頭喝粥,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您十歲那年墜馬,我背您回來;您十二歲發(fā)燒,我偷了我娘的銀簪子給您熬藥;您十六歲繡嫁衣,我給您劈了半年的竹篾......月棠,我什么都能替你擋。”
月棠的喉嚨發(fā)緊,她看著碗里稠稠的紅薯粥,米粒熬得開了花,浮著幾顆金黃的棗子——那是王寡婦硬塞給徐石頭的,說“給趙家丫頭補補身子”。她忽然想起昨夜在祠堂外,張剝皮罵她“不貞不潔”時,趙老漢甩來的休書上那句“有辱門楣”;想起今晨被拖進柴房時,王二麻子那句“不守婦道的丫頭活該”......這些年來,她聽著“女子要認命”的話長大,可如今這“命”卻像根冰冷的鎖鏈,勒得她喘不過氣來。
“認命?”月棠突然把碗重重放在青石板上,熱粥濺出來,灑在她的中衣上,“我娘生我難產(chǎn)死了,我爹把我當賠錢貨養(yǎng)到十歲,等我及笄了,又要把我嫁給那個只會念《女誡》的教書先生——說是教書先生,其實就是個賭鬼,欠了張剝皮三兩銀子賭債,就把我許給他家傻兒子換錢!”她聲音越說越高,手指攥緊了碗沿,“后來張剝皮要收剿匪捐,我爹連夜翻出這本《女誡》,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讓我繡嫁衣攢銀子......”
徐石頭靜靜聽著,手中的木棍慢慢撥著火塘里的柴火,火星子“噼啪”炸開,映得他臉上的胡子茬都泛著光。“那現(xiàn)在呢?”他輕聲問,“您還認這個命?”
月棠盯著跳動的火苗,那火光映在她眼睛里,像兩簇小小的火星,越燒越旺。“不認!”她突然抓起一把灰燼,撒向空中,“我娘走的時候攥著我的手,說‘棠兒,這世上真心對你好的人,不多’。石頭哥,你是我娘說的那種人——可我不能再讓你為我送命!”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從懷里掏出那塊碎瓷片——今晨在柴房里摸的,母親陪嫁的青花瓷碗碎片,鋒利得能割斷麻繩。“明晚黑松林,我自己去。”她聲音很輕,卻像敲定了什么,“張剝皮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就......”
“你就怎樣?”徐石頭猛地站起來,碗“咣當”掉在地上,熱粥灑了一地,“你要是敢傷著自己,我......我跟你沒完!”他的眼睛紅紅的,像是要把這柴房里的火塘都燒起來,“我爹當年說過,破冰救人得先護住自個兒——可我護不住你,我就跟你一起去!”
月棠看著他后背的刀疤在火光下泛著青紫,像朵未開的花苞,藏著十年的守護。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有次她發(fā)燒也是這樣蜷在柴房里,徐石頭舉著燒火棍趕走了來鬧事的村童,自己蹲在門口守了一夜,凍得鼻涕都結(jié)了冰碴。
“石頭哥,”她走過去,輕輕拉住他的袖子,“你聽我說。”她指著火塘里的灰燼,“這《女誡》上說‘清閑貞靜’,可我娘活著的時候,天不亮就起來給我熬藥,天黑了還要給我縫衣裳——她哪有工夫‘清閑貞靜’?我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王寡婦的女兒會打算盤,李鐵匠的閨女能修鋤頭——她們憑什么就不算‘德’?”
徐石頭愣住了,木棍還停在半空,火星子濺在他的手背上,他都沒察覺。
“我認命,就是認了這世道的不公!”月棠的聲音很輕,卻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可我不認命,就是要改這命!”她抓起那把碎瓷片,在青石板上劃了一道,火星子濺在瓷片上,映出她堅定的眼神,“明晚黑松林,我?guī)еC刀去——張剝皮要銀子,我給他銀子;他要命,我就跟他拼!”
徐石頭突然笑了,那笑容比任何時候都亮:“好!我跟你一起去!”他撿起地上的獵刀,拍了拍刀刃,“我爹當年打獵時說過,狼最怕硬茬子——你越軟,它越咬你;你越硬,它越不敢靠近。”
月棠看著他手里的獵刀,忽然想起小時候徐石頭舉著木刀給她表演“大俠救美”,結(jié)果摔了個狗啃泥。可現(xiàn)在,那把刀在火光下泛著冷光,像是能劈開所有的苦難。
“石頭哥,”她忽然笑了,“你還記得我繡嫁衣時說的話嗎?”她指著火塘里的灰燼,“我說‘我要繡朵并蒂蓮,一朵是我,一朵是......’”她聲音頓了頓,“現(xiàn)在我想繡朵木棉花——紅紅的,像火一樣,燒了這世道的鎖鏈。”
徐石頭愣了一下,隨即撓了撓頭:“木棉花?咱這兒可沒木棉樹。”他憨憨地笑著,“不過沒關系,我給你摘朵野薔薇,紅的也好看。”
月棠看著他傻乎乎的樣子,眼淚突然就涌了出來。她撲進他懷里,聞著他身上鐵匠鋪的煙火氣,還有那股子熟悉的、屬于小時候的味道。“石頭哥,”她聲音悶悶的,“謝謝你。”
徐石頭輕輕拍著她的背:“傻丫頭,跟我還客氣啥?”他低頭看了看火塘里的灰燼,那本《女誡》已經(jīng)燒成了灰,只剩下幾縷焦黑的紙纖維,像垂死的蛛絲,“這書啊,燒了也好。”他輕聲說,“女子要認命?那我便做個改命的人。”
火塘里的火焰越燒越旺,映得柴房的土墻都泛著紅光。月棠看著跳動的火苗,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棠兒,這世上真心對你好的人,不多。”她現(xiàn)在明白了——徐石頭就是那個真心對她好的人,比父親給的嫁妝,比張剝皮的銀子,都金貴。
“石頭哥,”她擦了擦眼淚,拿起那把碎瓷片,在青石板上刻了朵小小的木棉花,“明晚黑松林,咱們一起改命。”
徐石頭看著那朵木棉花,笑了:“好,一起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