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籠罩了整個小鎮(zhèn)。

鐵匠鋪的爐火，在無人添柴后，也漸漸暗了下去，只剩下最后一點暗紅色的余光。

那光芒透過門縫，照在里屋。

照著那個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老人。

也照著少年那張寫滿了焦急、無助，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狠戾的臉龐。

“嗬……嗬……”

張伯喉嚨里的聲音，不再是咳嗽，而是一種可怕的、漏風般的嘶鳴。他干瘦的胸膛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氣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只能換來更劇烈的顫抖。

李鳴死死抱著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懷里這副身軀正在飛快地變冷、變輕。那嶙峋的骨頭硌得他生疼，可他抱得更緊了，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的體溫和力氣，渡給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

沒用。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張伯的生命，像風中殘燭，一點點地熄滅。

突然，那劇烈的掙扎停了下來。

張伯的身體猛地一松，不再顫抖。他喉嚨里的嘶鳴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常平穩(wěn)的呼吸。他渾濁的眼睛，竟然重新凝聚起了一絲光彩，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李鳴。

回光返照。

李鳴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縮。

“娃……”

張伯開口了，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異常清晰。

他那只枯柴般的手，抓住了李鳴的胳膊。那只打了一輩子鐵、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此刻卻連一絲力氣都沒有，只是輕輕地搭著。

“把……那個……拿出來……”

李鳴的腦子一片空白，他機械地、順從地將那個剛剛從枕頭下摸出來的布包，遞到了張伯眼前。

那是一個洗得發(fā)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布包，入手沉甸甸的。

張伯沒有力氣去解開，只是用眼神示意。

李鳴顫抖著手，一層層解開包裹的粗布。

布包里，躺著的不是什么金銀財寶，而是一塊玉。

一塊只有半邊的、殘破的玉玨。

玉的質(zhì)地很普通，灰撲撲的，上面布滿了細密的裂紋，邊緣還有一個明顯的缺口，看起來就像是哪個大戶人家摔碎后扔掉的垃圾。

“這是……咳咳……”張伯喘了口氣，繼續(xù)說，“很多年前……王財主家后頭的……垃圾堆里……撿的……”

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說得極為艱難。

“當時……就覺得它……它不一樣……跟那些石頭瓦礫……不一樣……有點……靈性……”

李鳴怔怔地看著那塊破玉，又看看張伯。他不懂什么叫靈性，他只知道，這東西看起來一文不值。

張伯的眼神，卻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鄭重。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抓緊了李鳴的手，枯瘦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根根發(fā)白。

“娃……記住……”

他死死地盯著李鳴的眼睛，仿佛要將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用鐵錘砸進李鳴的骨頭里。

“萬物……皆有靈……”

“莫要……莫要小覷了……任何……東西……”

這句話，像是黑夜里的一道悶雷，在李鳴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這句話的意思，就感覺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猛地一松，無力地垂了下去。

張伯的頭，輕輕一歪，靠在了李鳴的肩膀上。

他眼睛里的最后一絲光彩，徹底熄滅了。

屋外的爐火，最后一點暗紅色的余燼，也恰在此時，“噗”地一下，徹底黯淡下去。

整個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靜。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李鳴就那么跪在床前，一動不動，懷里抱著張伯漸漸冰冷的身體。

他沒有哭，也沒有喊。

巨大的悲傷，像是一塊沉重的鐵錠，堵在他的胸口，讓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眼淚涌到眼眶，又被他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只剩下滿眼的血絲。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輩子那么長。

他才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將張伯的身體放平在床上，然后伸出手，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輕輕合上了那雙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

他為張伯整理好身上那件破舊卻干凈的衣衫，每一個動作都緩慢而肅穆。

做完這一切，他才直起身，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

天，塌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會因為他挨餓而心疼，會因為他晚歸而擔心，會笑著喊他“鳴娃子”的人了。

他成了真正的孤兒。

無邊的孤寂和寒冷，從四面八方涌來，要將他徹底吞噬。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心里的東西。

那塊殘破的玉玨，冰涼堅硬，硌得他掌心生疼。上面，還殘留著張伯最后的一絲余溫。

他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握著。

就在這極致的悲傷和孤寂之中，異變陡生！

一股極其微弱、若有若無的冰涼氣息，突然從那塊殘破的玉玨中滲了出來，順著他的指尖，悄無聲息地鉆入了他的體內(nèi)。

那股涼意，并不刺骨，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之力。它所過之處，李鳴那因為悲痛和絕望而混亂不堪、幾乎要炸開的腦子，竟奇跡般地為之一清。

堵在胸口的那塊鐵錠，似乎也松動了一絲。

這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閃即逝，快到讓李鳴以為只是自己的錯覺。

他猛地低頭，攤開手掌。

昏暗的油燈光下，那塊殘破的玉玨依舊是那副灰撲撲的、一文不值的模樣，沒有任何異樣。

可剛才那股清晰的冰涼感，卻絕不是幻覺。

李鳴的心臟，在沉寂了許久之后，第一次“咚”地一下，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想起了張伯的遺言。

“萬物皆有靈……”

他看著手中的破玉，又環(huán)顧這間空蕩蕩、冷冰冰的鐵匠鋪。

唯一的親人，離他而去了。

前方的路，徹底斷絕。

留給他的，只有一屁股的債，一個空蕩蕩的胃，和一句玄之又玄的遺言，以及這塊從垃圾堆里撿來的、神秘的破玉。

天亮之后，他要面對的，是安葬養(yǎng)父的費用，是米鋪掌柜那張刻薄的臉，是這個小鎮(zhèn)上所有虎視眈眈的、最現(xiàn)實的壓力。

他的人生，已經(jīng)被徹底逼到了懸崖邊上。

退無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