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一個負(fù)責(zé)貼榜的老師突然高聲念道：“喬雨！理科！”
他頓住了，扶了扶眼鏡，似乎懷疑自己看錯了數(shù)字，又湊近仔細(xì)看了一眼。周圍的喧鬧也因?yàn)檫@突兀的停頓而安靜了幾分。
老師深吸一口氣，用盡力氣喊出那個數(shù)字：“720！”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蟬鳴消失了，人聲鼎沸消失了，連灼熱的陽光似乎都凝固了。無數(shù)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唰”地一下，從四面八方聚焦到我身上。驚愕、茫然、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在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凝固。
720分。裸分。不僅碾壓了周冉的682，更是將全省理科狀元的桂冠穩(wěn)穩(wěn)摘下。這個數(shù)字，在小縣城的教育史上，是足以被刻進(jìn)校志的傳奇。
父親搓著褲縫的手猛地停住，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母親緊抿的唇顫抖著，眼眶瞬間通紅，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預(yù)兆地滾落下來，砸在滾燙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jìn)我的肉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雨……雨娃兒？720？真……真的是你？”那一聲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雨娃兒”，像一根針，刺破了凝固的空氣，也刺穿了我心底最后一絲緊繃。
我反手握住母親粗糙的手，輕輕點(diǎn)頭，目光卻越過激動得幾乎要暈厥的父母，穿過凝固的人群，直直地投向站在紅榜最前方、那個穿著粉色連衣裙的身影。
周冉臉上那完美的、勝利者的笑容，像遭遇寒流的脆弱冰面，一寸寸地龜裂、崩塌。她漂亮的杏眼瞪得極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映出我身上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舊裙子，映出我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臉。那里面，盛滿了巨大的、無法消化的驚駭和……一種信仰崩塌般的茫然。她精心策劃的復(fù)仇，她忍辱負(fù)重的等待，她以為穩(wěn)操勝券的勝利，在我這個“720”面前，被碾得粉碎，連渣都不剩。
人群的寂靜終于被打破，爆發(fā)出比之前更猛烈十倍的聲浪！
“喬雨？！哪個喬雨？”
“就是那個……那個為了陸沉嶼成績一落千丈的喬雨？”
“720？！我的老天爺！她不是倒數(shù)第一嗎？！”
“扮豬吃老虎？！這他媽也太狠了吧！”
“陸沉嶼512……喬雨720……我的三觀……”
議論聲、驚嘆聲、倒抽冷氣的聲音如同海嘯般將我包圍。在這片喧囂的中心，我成了唯一的孤島。所有的目光都帶著灼人的溫度，探究、崇拜、嫉妒、難以置信……像無數(shù)把小刷子，刮擦著皮膚。
就在這時，人群外圍傳來一陣更猛烈的騷動。幾個穿著黑色T恤、一看就是陸沉嶼那幫“兄弟”的男生，粗暴地?fù)荛_擋路的人，簇?fù)碇粋€身影擠了進(jìn)來。
是陸沉嶼。
他顯然來得匆忙，額發(fā)凌亂，臉色是一種失血般的慘白，嘴唇緊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那雙總是盛滿漫不經(jīng)心笑意或冰冷算計的琥珀色眼睛，此刻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像兩簇燃燒殆盡的火焰，死死地、死死地釘在紅榜最頂端——那并排寫著的“喬雨”和“720”上。
時間，在他身上仿佛也凝固了。周遭的一切喧囂似乎都離他遠(yuǎn)去。他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間被風(fēng)化的石像，所有的張揚(yáng)、所有的驕傲、所有掌控一切的篤定，都在看到那個數(shù)字的瞬間，被某種無形的巨錘狠狠砸碎。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死死攥緊的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咨?，微微顫抖著?/p>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穿透混亂的人群，狠狠釘在我臉上。那眼神里，再沒有一絲一毫偽裝的深情或慵懶，只剩下被徹底愚弄后的暴怒、被當(dāng)眾撕碎尊嚴(yán)的羞恥，以及一種……被最弱小獵物反噬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喬——雨——！”
這兩個字，幾乎是從他牙縫里生生磨出來的，帶著血腥氣和滔天的恨意。他撥開擋在身前的人，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不管不顧地朝我沖來。
人群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紛紛避讓，自動分開一條通道。父母下意識地想擋在我身前，卻被我輕輕按住了手臂。
我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平靜地看著他帶著一身毀滅的氣息沖到近前。他高大的身影將我籠罩，濃重的陰影和壓抑的怒氣沉沉壓下。我能聞到他身上殘留的、昂貴的古龍水味，此刻卻被一種更濃烈的、屬于失敗者的狂暴氣息所掩蓋。
他死死盯著我，胸膛劇烈起伏，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幾乎要滴出血來，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瀕臨失控的瘋狂：“你耍我？你他媽一直在耍我？！那四百多分……那倒數(shù)第一……都是假的？！你看著我像個傻逼一樣被你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是不是很得意？！啊？！”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被他點(diǎn)燃，灼熱而窒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這狹窄的對峙空間，等待著我的反應(yīng)，等待著這場鬧劇的最終高潮。
我緩緩抬起眼睫，迎上他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甚至連一絲嘲諷都吝于給予。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這片死寂，像一顆冰珠砸在滾燙的烙鐵上，發(fā)出“滋”的輕響：
“陪你演了一年，還當(dāng)真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比最鋒利的刀刃還要致命。
陸沉嶼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血色瞬間褪盡，慘白如紙。他眼中的暴怒凝固了，隨即被一種更深的、更徹底的茫然和難以置信所取代。仿佛支撐他站立的所有筋骨，都在這一句話里被瞬間抽空。他踉蹌著，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一個看熱鬧的男生身上。
那男生“哎喲”一聲，下意識地扶住他，卻被他猛地?fù)]臂甩開，動作粗暴得近乎失控。
“演……戲？”他喃喃地重復(fù)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眼神渙散地掃過周圍一張張寫滿震驚、鄙夷、甚至幸災(zāi)樂禍的臉，最后又落回我身上，帶著最后一絲垂死掙扎般的求證，“那……那些……那些算什么？網(wǎng)吧……飆車……KTV……還有……還有……”
他似乎想提那個冰冷的吻，那個被我索取的、帶著薄荷糖清冽氣息的吻。但話到嘴邊，卻像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喉嚨，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我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底那片沉寂的死水，終于泛起一絲微瀾。不是報復(fù)的快意，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近乎悲涼的荒誕。為了靠近這輪虛幻的驕陽，我親手將自己的世界付之一炬，在灰燼中扮演一個癡愚的祭品。而他，連同他精心呵護(hù)的白月光，不過是這祭壇上，最華麗的陪葬。
“陸沉嶼，”我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你的世界，太吵了。”
我微微偏過頭，目光掠過他慘白的臉，精準(zhǔn)地投向人群后方，那個同樣失魂落魄、臉色比陸沉嶼好不了多少的周冉。她粉色的裙子在陽光下依舊耀眼，卻再也撐不起那份驕傲。我看著她，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淺、極淡的弧度。
“周冉，”我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她耳邊，“那份生日禮物，你還滿意嗎？”
周冉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她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消失殆盡，嘴唇哆嗦著，那雙漂亮的杏眼里，終于清晰地、毫無保留地涌上了巨大的恐懼。她看著我，仿佛在看一個從地獄深淵爬回來的、披著人皮的怪物。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們?nèi)魏我蝗?。拉起父母粗糙而溫?zé)岬氖郑D(zhuǎn)身，撥開依舊處于巨大震驚中的人群，朝著公告欄外圍走去。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落在身上，帶著灼人的溫度。腳下的水泥地滾燙，踩上去卻異常踏實(shí)。身后，那片由驚愕、議論、羞憤和恐懼混合而成的泥沼，正在迅速遠(yuǎn)去。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清冷、帶著點(diǎn)金屬質(zhì)感的少年嗓音，突兀地插入了這片混亂的余韻：
“借過。”
人群下意識地分開一條縫隙。
一個穿著簡單白襯衫、身形清瘦挺拔的少年逆著光走來。他鼻梁上架著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平靜而專注，仿佛周遭的喧囂和這場剛剛落幕的鬧劇，都不過是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雜音。他手里拿著一份折疊起來的文件，徑直走向剛剛貼好紅榜、正擦著汗的教導(dǎo)主任。
“老師，”少年開口，聲音不高，卻自有一種沉穩(wěn)的力量，“麻煩核對一下，物理競賽國家集訓(xùn)隊(duì)的最終確認(rèn)名單，是不是漏印了我的名字？”
教導(dǎo)主任一愣，接過他遞來的文件，扶了扶眼鏡仔細(xì)看去。
少年微微側(cè)身，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紅榜最頂端那個“720”的名字，鏡片后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般的漣漪。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視線抬起，越過混亂的人群，精準(zhǔn)地落在了我的背影上。
那目光沉靜，專注，帶著一絲純粹的好奇，如同物理學(xué)家觀察著一道精妙絕倫的公式。
陽光落在他干凈的白襯衫上，折射出純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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