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明白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老天爺大概是把所有的靈氣都堆在了我腦子里。背課文？別人吭哧吭哧半天，我掃一眼，過目不忘。解題？再刁鉆的題，在我眼里也像透明玻璃，一眼能望穿。在這個灰撲撲、彌漫著煤灰和塵土味道的小縣城里，“聰明”是能換來飯票的獎學金，也是懸在頭頂、時刻可能落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所以我謹小慎微，像只活在夾縫里的老鼠。哪怕為了那點能救命的錢，我必須次次穩(wěn)坐年級第一的寶座，我的分數(shù)也永遠像用最精密的尺子量過，死死壓在第二名周冉頭上五分以內。不多不少，剛好讓她咬牙切齒，又勉強維持著那點可憐的體面。
只有一次，失手了。
月考前一天傍晚，夕陽像潑翻的橘子汽水，把操場染得一片暖黃。我抱著厚厚的《五三》匆匆穿過籃球場邊，眼角的余光卻像被磁石吸住。球場邊緣那棵老槐樹虬結的陰影下，陸沉嶼正低頭吻著周冉。
少年身形挺拔如修竹，寬大的校服被風鼓起，勾勒出窄而有力的腰線。夕陽的金粉跳躍在他過分精致的側臉上，長睫低垂，鼻梁高挺，那兩片淡色的唇此刻正印在周冉嫣紅的唇瓣上。周冉微微踮著腳，纖細的手臂環(huán)著他的脖頸，畫面唯美得像從少女漫畫里直接摳出來的。
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擰出了酸澀的汁液。那股陌生的、灼熱的情緒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第二天數(shù)學考試，最后那道附加題，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筆尖在草稿紙上狂舞，推演的過程酣暢淋漓。監(jiān)考老師踱步到我身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
物理考試更甚。選擇題？一眼掃過，答案自動在腦海里排列組合。以往會刻意避開的最優(yōu)解，這次偏要選個遍。交卷時，手心全是汗，后背也濕透了。
那次月考成績貼出來，整個年級都炸了鍋。紅榜最頂端，“喬雨”兩個字后面跟著的分數(shù)，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周冉臉上。我比她高了整整三十五分——一個在小縣城高中足以引發(fā)地震的差距。
看著周冉瞬間煞白的臉和泫然欲泣的眼睛，我躲在人群后面，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懊悔像藤蔓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踔舷?。完了，太扎眼了。那點可憐的獎學金會不會泡湯？我爸……會不會又喝醉了發(fā)瘋？
膽戰(zhàn)心驚地過了三天。
第四天下午放學，我剛走出教學樓，一個橙黃色的籃球裹挾著勁風，帶著精準的惡意，“砰”一聲悶響，狠狠砸在我的后肩胛骨上?；鹄崩钡奶鬯查g蔓延開。
“嘶——”我倒抽一口冷氣，身體趔趄了一下，懷里的書本散落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一道清越又帶著點懶洋洋磁性的嗓音響起，像盛夏冰鎮(zhèn)過的汽水。我捂著肩膀，憤怒地抬頭。
陸沉嶼就站在幾步開外。
他穿著那件騷包的亮黃色23號籃球背心，額發(fā)被汗水浸濕，幾縷不聽話地貼在飽滿光潔的額頭上。夕陽的金輝落進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漾開一片迷人的碎金。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歉意，幾步小跑過來，微微喘著氣，一股干凈的皂莢混合著淡淡汗味的少年氣息撲面而來。
“同學，真對不住??！手滑了，沒控制住方向。你……沒事吧？”他蹲下身，利落地幫我撿拾散落的書本，動作間露出的小臂線條流暢緊實。“要不要送你去醫(yī)務室看看？”
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屬于天之驕子的好奇打量。
我的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后肩的疼痛奇跡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暈眩的灼熱。腳趾頭在球鞋里蜷縮了一下。這個籃球，當然不是意外。
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被我精準捕捉到的探究和算計，更是昭然若揭。
是為周冉出氣？還是那幫無聊的富二代之間又一個新鮮的賭注？賭我這個除了成績一無是處的書呆子會不會被他陸大校草迷得神魂顛倒？
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
因為，那是我唯一能靠近陸沉嶼這輪驕陽的機會。哪怕靠近的結果是粉身碎骨，被燒成灰燼。
***
沒錯。
我想要陸沉嶼。
從高一開學典禮，他作為新生代表站在主席臺上，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千篇一律的鼓勵詞，陽光在他發(fā)梢跳躍，眼神掃過臺下烏泱泱的人群，帶著點睥睨眾生的慵懶時，這個念頭就像一顆有毒的種子，在我心底最陰暗的角落破土而出。
之后的無數(shù)個日夜，這顆種子在無人窺見的角落瘋狂滋長，盤根錯節(jié)。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鏡子里的那張臉，平淡得像一杯白開水。單眼皮，鼻梁不高，嘴唇也薄，五官寡淡地拼湊在一起，扔進人堆里瞬間消失。身材更是乏善可陳，干癟得像沒發(fā)育完全的豆芽菜。校服穿在我身上，永遠顯得空蕩蕩。不像周冉，哪怕裹在同樣的藍白布料里，也能掐出盈盈一握的細腰，襯得胸脯飽滿，雙腿筆直修長。
我所有的價值，似乎都被壓縮在那幾張薄薄的、印著分數(shù)的試卷上。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可陸沉嶼不一樣。他是天生的聚光燈。家世優(yōu)越，皮囊頂級，球場上一個隨意的起跳投籃都能引得全場尖叫。他身邊永遠不缺漂亮張揚的女孩，像圍繞恒星旋轉的行星。而我，只是恒星光芒照耀下，最不起眼、也最遙不可及的那一粒塵埃。
可現(xiàn)在，周冉親手把機會遞到了我眼前。
我?guī)缀跏菓阎环N近乎虔誠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喜，欣然接受了陸沉嶼之后每一次精心設計的“偶遇”。
喧鬧擁擠的食堂，他總能“恰好”排在我旁邊，修長的手指敲著餐盤邊緣，懶洋洋地抱怨食堂大媽今天手抖得厲害，給他打的肉少得可憐。我低著頭，感受著周圍無數(shù)道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如芒在背，心臟跳得像要沖出喉嚨。
人潮散盡后的空曠體育館，我剛結束值日，他會“碰巧”抱著籃球走進來，額發(fā)濕漉漉地搭在眉骨，沖我挑眉一笑：“喲，學霸還親自打掃衛(wèi)生？真稀罕。”然后不由分說把籃球塞我懷里，“幫我拿一下，我去洗個臉。”那籃球還帶著他掌心的溫熱和濕意，燙得我指尖發(fā)麻。
他停留在我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食堂嘈雜的背景音里，他低沉的嗓音像羽毛搔刮著我的耳廓。體育館空曠的回聲中，他帶著汗味的氣息縈繞不散。他看我的目光也越來越放肆，不再是初始的審視和算計，而是燃起了某種玩味的、帶著征服欲的火焰。
終于，在某個被晚霞燒透的黃昏，他斜倚在放滿體育器材的倉庫門口，截住了抱著作業(yè)本的我。身后是橙紅色的巨大火球，將他挺拔的身形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邊，也模糊了他眼底復雜的光。
“喂，喬雨。”他開口，嗓音被夕陽曬得有些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穿透了操場上嘈雜的嬉鬧聲。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無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聚焦。
我抱著厚重的習題集，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呼吸都停滯了。
他撥開幾個看熱鬧的男生，徑直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將我籠罩，他微微俯身，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直直望進我眼底，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我好像……”他刻意拖長了調子，唇角勾起一個懶洋洋、卻又勢在必得的弧度，“有點喜歡你了。”
“做我女朋友，怎么樣？”
世界瞬間失聲。血液轟然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盒奶霓Z鳴，震耳欲聾。
在周圍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和口哨聲中，我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木偶，僵硬地、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撲進了他帶著陽光和汗味的懷里。
臉頰貼上他微微汗?jié)竦腡恤布料，鼻尖充斥著干凈的皂香混合著他獨有的、如同雨后森林般清爽又帶著點侵略性的少年氣息。
我閉上眼睛，貪婪地、深深地呼吸著。
仿佛要將這短暫擁有的、虛幻的暖意刻進骨血里。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古人誠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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