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天光未明。營地籠罩在濃重的霧氣中，火把的光暈在濕冷的空氣中暈染開來，像是一團團漂浮的鬼火。吳廣踩著露水打濕的草鞋，每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清晰的腳印。他下意識摸了摸肋間的傷口，那里已經結痂，但每一次呼吸仍會帶來隱約的刺痛。
【陽城舊部最可靠，但僅占三成兵力；大澤鄉(xiāng)貧民認陳勝為領袖；新附軍如墻頭草……】他在心中盤算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的竹簡——那上面用炭筆畫的表格清晰標注著：
【忠誠梯隊：
一級：陽城三十什長（同鄉(xiāng)情誼）
二級：黑夫等少年親衛(wèi)（救命之恩）
三級：王夯執(zhí)法隊（威恩并施）
四級：周勃新附軍（待觀察）】
霧氣中，他看見幾個值夜的士兵正圍著火堆打盹，其中一個年輕的臉上還帶著未干的淚痕——想必是夢見了家鄉(xiāng)。
吳公！
黑夫從霧氣中鉆出來，左肩包扎的麻布已經被露水浸濕，貼在傷口上。少年卻渾不在意，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吳廣注意到他腰間別著一把新得的青銅短劍，劍柄上纏著粗糙的麻繩。
陽城籍的三百弟兄都安排好了。黑夫壓低聲音，李布讓我告訴您，咱們的人占了軍械營和糧草營的關鍵位置。
吳廣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臘肉的香氣立刻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漫開來。黑夫的喉嚨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卻倔強地別過臉去：我不餓，留給受傷的弟兄們吧。
拿著。吳廣將油紙包塞進黑夫懷里，手指觸到少年單薄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肋骨的輪廓。這個才十五歲的少年，本該在父母膝下承歡，如今卻要提著腦袋造反。讓你盯著周市，有什么發(fā)現？
黑夫左右看了看，湊到吳廣耳邊：昨夜子時，他偷偷去了陳王的大帳，懷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什么東西。我在帳外守了一個時辰，聽見他們在爭論什么分兵的事。
◆吳廣突然按住他肩膀：記住，往后陳王若單獨召見你，需先來告知我。少年瞳孔一縮，手指無意識地摸向腰間短劍——那是吳廣上月所贈。
吳廣眼神一凝。分兵？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心中警鈴大作，但面上不顯，只是拍了拍黑夫的肩膀：去告訴李布，今晚讓陽城的弟兄們把守各個要道，特別是通往陳王大帳的路。
望著黑夫消失在霧氣中的背影，吳廣陷入沉思。歷史上的陳勝在攻下蘄縣后就開始猜忌吳廣，難道這個苗頭現在就出現了？他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竹簡，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這些天暗中培植的親信名單——陽城籍的三十個什長，大澤鄉(xiāng)的二十個伍長，還有像黑夫這樣忠心耿耿的少年。
霧氣漸散，天邊泛起魚肚白。校場上，陳勝已經站在糧車上，身披繳獲的秦軍皮甲，腰間玉具劍的劍穗在晨風中輕輕擺動。吳廣注意到他的站姿有些僵硬，左手始終按在劍柄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這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魚腹丹書是我策劃，狐鳴是項梁安排……這天意還能用多久？】吳廣冷眼旁觀著，心中暗忖。
今日兵發(fā)蘄縣！陳勝的聲音洪亮，但尾音有些發(fā)顫，開倉放糧之日，便是你我翻身之時！
校場上，士兵們按照籍貫列隊。吳廣的目光掃過每一張面孔，在心中默默核對：
陽城籍的三百老兵站在最前排，他們大多面黃肌瘦，但眼神堅定。這些同鄉(xiāng)是他最可靠的根基，其中不少人還記得他當年在陽城南門施粥的恩情。李布站在隊首，這個曾經的面攤老板如今統(tǒng)領著整個后勤營，腰間別著一把缺口的長劍——那是他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
中間是大澤鄉(xiāng)起義時跟隨的二百貧民，衣衫襤褸卻斗志昂揚。王夯站在最前面，臉上的疤痕在晨光中格外猙獰。這個曾經的刺頭兵，如今成了執(zhí)法隊的首領，腰間的皮鞭上還沾著昨日懲罰違紀士兵的血跡。
新近投奔的三百流民和刑徒站在后排，有人眼中還帶著猶疑。周勃像座鐵塔般立在他們前面，背上的傷口滲出的鮮血染紅了繃帶，他卻渾然不覺。這個憨直的漢子雖然不善言辭，但每次沖鋒都身先士卒，已經在新附軍中建立了威信。
周勃！
在！鐵塔般的漢子跨步出列，地面似乎都震動了一下。
命你統(tǒng)領新附軍，即刻開始操練！記住，我要的是一支令行禁止的鐵軍，不是烏合之眾。
吳廣特意提高聲量：新附軍操練需用新繳獲的秦弩——李布，把武庫鑰匙交給周將軍！
周勃抱拳領命，轉身時傷口又滲出血來。吳廣看在眼里，招手喚來黑夫：去我?guī)ぶ腥∧瞧烤G色陶罐里的藥膏，給周勃送去。
黑夫剛要離去，吳廣又補充道：悄悄給他，別讓其他人看見。分化拉攏的道理，他這個現代人比誰都清楚。施恩要私密，懲罰才要公開。
正午時分，隊伍在一處山坳休整。吳廣獨自走到溪邊，從懷中取出竹簡，用炭筆在上面勾畫：
李布——后勤營（糧草、軍械）
黑夫——斥候隊（情報、傳令）
王夯——執(zhí)法隊（軍紀、刑罰）
周勃——新附軍（訓練、沖鋒）
這是他的權力網絡，每一個節(jié)點都經過精心安排。陽城系掌控命脈，大澤系執(zhí)掌法度，新附軍充當先鋒。而陳勝，不過是被高高供起的泥塑神像罷了。
他在溪邊蘸水畫著關系圖：
【陳勝嫡系：周市、武臣（危險）
搖擺派：周文（疑似項梁暗樁）
可用之刀：王夯（曾與周市爭糧）】水痕很快蒸發(fā)，就像他轉瞬即逝的冷笑。
溪水倒映出他滄桑的面容。吳廣忽然想起穿越前的大學講堂，那時他正在講解陳勝吳廣起義失敗的原因。如今身臨其境，才真正明白歷史的復雜性遠非教科書所能概括。
吳公。
周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這位前楚國的視日官走路幾乎沒有聲音，像一只幽靈。他手中捧著一塊龜甲，上面的裂紋組成了詭異的圖案。
昨夜觀星，紫微暗淡，將星移位。周文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七日內必有大變。
吳廣接過龜甲，發(fā)現最觸目驚心的是一道縱貫整個甲面的裂痕，正好將陳字劈成兩半。他心頭一緊，但面上不顯：先生以為，這預兆應在何人身上？
周文枯瘦的手指點了點龜甲上一個小而深的凹坑：熒惑守心，主臣易位。
吳廣突然提議：先生可愿收黑夫為徒？這孩子該學些星象之術了。
龜甲上的裂紋恰在此時發(fā)出輕微咔響。
吳廣瞳孔微縮。這個神秘的謀士，到底看出了多少？他正欲追問，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騷動的源頭是一處坍塌的驛站。殘垣斷壁間，三十多名戴著鐵鐐的刑徒被鎖在院中。見到義軍旗幟，他們瘋狂搖晃著鐵鏈，發(fā)出野獸般的嚎叫。
放他們出來。吳廣下令。
周勃提著青銅巨斧走上前。斧光閃過，鐵鏈應聲而斷。墜地的鎖鏈發(fā)出震耳的轟鳴，那些蓬頭垢面的刑徒跪在地上，朝周勃重重磕頭。
吳廣的目光卻被一個身材魁梧的刑徒吸引。那人沒有跪拜，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周勃的斧頭，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更奇怪的是，盡管衣衫襤褸，這人的指甲卻修剪得異常整齊，手腕上的皮膚也比其他刑徒細膩得多。
那人是誰？吳廣問身邊的黑夫。
聽驛卒說叫葛嬰，據傳是楚國貴族后裔，因抗稅被抓。已經關了兩個多月，卻從不像其他人那樣求饒。
吳廣走近細看，發(fā)現葛嬰的手腕被鐵鐐磨得血肉模糊，卻依然挺直腰背。這種骨子里的傲氣，絕不是普通貴族能有的。
識字嗎？吳廣突然問。
葛嬰冷笑：《詩》《書》《禮》《易》，皆通。閣下是要考校學問，還是需要代寫家書？
這番譏諷引得周圍的士兵怒目而視。黑夫已經按住了劍柄，卻被吳廣抬手制止。
給他一柄劍。吳廣對黑夫說，又轉向葛嬰，我要看看楚國貴族的本事。
葛嬰接過長劍的瞬間，整個人的氣質都為之一變。他隨手挽了個劍花，動作行云流水，分明是經過名家指點。
吳廣的試探藏于閑談：項燕將軍當年在郢都……果然捕捉到對方瞬間繃緊的指節(jié)。當葛嬰展示劍術時，吳廣注意到他刻意隱藏的起手式——正是項氏家傳的破陣式。
好身手。吳廣點頭，可愿為我軍效力？
葛嬰收劍入鞘，突然單膝跪地：但求手刃仇人。
誰？
蘄縣縣丞趙柘。葛嬰的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他殺了我妹妹。
吳廣心中一動。歷史上的葛嬰確實是陳勝麾下大將，后來因為擅自立楚王而被陳勝所殺。如今提前相遇，或許能改變這個人才的命運。
跟著周勃。吳廣指了指不遠處的鐵塔漢子，你的劍術，可以教教新兵。
葛嬰抱拳應諾，卻在低頭時，吳廣敏銳地注意到他嘴角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這個細節(jié)讓吳廣心中警鈴大作——此人恐怕另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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