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滴砸在牛皮軍帳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吳廣用樹枝撥了撥油燈，火光跳動間，地上簡陋的營區(qū)地圖忽明忽暗。

“明日午時，雨勢最急時動手。”吳廣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他手指點在地圖中央，“李布帶二十人控制武庫，務必拿下所有銅戈鐵劍。”

滿臉疤痕的李布咧嘴一笑，刀疤在火光中扭曲如蜈蚣：“放心，老子跟秦狗借的債，這次連本帶利討回來。”

吳廣目光移向精瘦如猴的陳淵：“你帶五個身手最好的，解決哨塔上的弓箭手。”他頓了頓，“記住，不要見血，用繩索。”

陳淵沒說話，只是從靴筒里抽出一段浸過油的麻繩，在手中挽了個活結。

當吳廣看向那個魁梧如熊的漢子時，喉頭不自覺地動了動。周勃——這個與漢初名將同名的戍卒正用粗壯的手指摩挲著一塊磨刀石，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

“周勃，你負責保護西南角的老弱婦孺。”吳廣指著地圖邊緣。

“什么？”周勃猛地抬頭，磨刀石在他掌中斷成兩截，“我要殺秦狗！”

帳內空氣驟然緊繃。吳廣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掏出一塊粗布，展開后露出幾道歪歪扭扭的線跡——那是用炭筆畫的孩童涂鴉。

“今早從糧車底下?lián)斓降摹?rdquo;吳廣將布片推到周勃面前，“認得這畫嗎？你女兒的手筆。”

周勃銅鈴般的眼睛突然紅了。他粗糙的手指撫過布片上歪斜的小人，那是用血畫的——孩子咬破手指畫的。

“秦狗把他們關在糞坑旁邊。”吳廣聲音更低了，“若亂起時他們拿婦孺當人質……”

魁梧的漢子突然單膝跪地，額頭重重磕在泥地上：“屬下領命！”

吳廣又從床板下取出個木盤，里面是用濕沙堆成的營區(qū)模型。他擺上幾塊陶片：“陽城子弟分三隊，李布領前陣，陳淵左翼……”他特意將同鄉(xiāng)安排在一起，每個戰(zhàn)斗小組都確保有相識之人互相照應。

李布突然拔出短刀，在掌心劃開一道血口。鮮血滴在沙盤上，將“武庫”的位置染得猩紅：“歃血為誓！”

眾人紛紛效仿，連最年輕的陳淵都咬牙劃破手掌。吳廣卻按住周勃的手腕，從腰間皮囊中取出一包藥粉：“不必如此。陽城子弟，一諾千金。”他給每人分發(fā)布條，“纏在左臂，雨中不易褪色。”

“大家都先回去做自己的事吧，記住吳屯長的安排。”陳勝眼神掃過眾人，堅毅中透漏著威懾，最后回到吳廣身上，跟吳廣對視一眼后，點點頭領著眾人出了帳去，他還有一些別的事情安排。

眾人離去后，帳外雨聲更急了。吳廣剛把沙盤藏回床底，帳簾突然掀起。黑夫領著個瘦高男子鉆了進來，兩人渾身濕透，像剛從河里撈出來似的。

“叔，這位周先生非要見您。”黑夫擰著衣角的水，眼睛卻亮得嚇人。

來人約莫四十歲年紀，瘦得顴骨高聳，卻有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他行了個古怪的禮節(jié)：“在下周文，曾在項燕將軍帳下任視日官。”

吳廣瞳孔微縮。視日官——軍中觀測天象的術士！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史書記載，正是這個周文后來率軍直搗函谷關，差點掀翻秦朝根基！

“昨日隨項梁將軍趕到此地”，周文從懷中掏出一塊龜甲，上面密密麻麻刻著星圖：“將軍請看，昨夜熒惑守心。”他枯瘦的手指點在龜甲中央，“《天官書》有云，熒惑入心，人主亡……”

帳簾猛地被掀開，挾著雨水的冷風灌入帳內。陳勝帶著一身寒氣闖入，腰間新佩的鑲玉短劍在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正是項梁的信物！吳廣心頭劇震，果然早有預謀。

陳勝掃視著帳內，目光在龜甲上停留片刻，突然冷笑一聲：“不說神鬼之事，此間事情自有我和老吳安排！”他抽出短劍，寒光一閃，沙盤上的陶片部署被盡數(shù)劃亂：“是不是你們走漏了風聲，剛探到的消息，秦狗增派了二十衛(wèi)卒！”

劍尖挑起的水罐砰然墜地，清水漫過吳廣剛畫好的地圖。陳勝額頭青筋暴起：“媽的，天要亡我？”

吳廣突然抓住陳勝顫抖的手腕。他感覺到對方脈搏快得像受驚的野馬，掌心卻冷得像冰。這個日后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男人，此刻正在恐懼與亢奮間劇烈搖擺。

“正因增兵，他們更松懈。”周文聲音沉穩(wěn)，手指在濕漉漉的地圖上重新排布陶片，“新來衛(wèi)卒不熟悉地形，我們反而可以提前……”

帳外突然傳來三長兩短的蟋蟀叫聲——黑夫設的暗號！三人同時吹滅油燈。黑暗中，吳廣聽見自己心跳如雷。腳步聲停在帳外，都尉醉醺醺的聲音伴隨著濃重酒氣穿透帳布：

“吳廣！出來驗更！”

吳廣深吸一口氣，將周文塞到床底，示意陳勝躲到陰影處。掀開帳簾的瞬間，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臉上。都尉滿身酒氣，身后兩個衛(wèi)卒持弩而立，箭尖在月光下泛著寒光。

更可怕的是，吳廣借著月色看見營區(qū)各處都有弩箭的反光——秦軍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

“您明鑒，”吳廣佯裝咳嗽，弓起腰背，“小人病體未愈……”

都尉突然掐住他下巴，酒臭噴在他臉上：“聽說你們陽城人……最愛造反？”手指像鐵鉗般收緊，“今日有人告密，說魚腹丹書是……”

“是天意！”

周文的尖叫劃破夜空。他不知何時爬上了糧車，手中火把照亮他猙獰的臉：“誅暴秦！復大楚！”

都尉拔劍的瞬間，吳廣一個肘擊撞在他喉結上。骨碎聲被淹沒在突然響起的哨音中——那不是起義約定的信號，而是秦軍的警哨！無數(shù)火把同時亮起，照亮了早已埋伏在暗處的秦軍弩手。

骨碎聲未落，吳廣已奪過都尉佩劍。劍鋒劃過雨幕時，他看見第一支弩箭穿透黑夫的肩膀，少年像斷線風箏般從糧車栽下。

“盾牌！找盾牌！”吳廣嘶吼著撲向糧車。三支弩箭釘入他剛才站立的地面，箭尾白羽在泥水中顫動。他翻滾間扯下車板，腐朽的木板立刻被新的箭矢扎成刺猬。

東南角突然爆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周勃掄著磨盤大的石碾沖入秦軍弩陣，箭矢釘在他肌肉虬結的后背上如同扎進牛皮。石碾砸碎第一個弩手的頭顱時，腦漿和雨水一起濺在吳廣臉上。

“武庫！搶占武庫！”吳廣在混亂中搜尋李布的身影。只見那個疤臉漢子正帶著七八個人，用尸體當盾牌向武庫推進。李布每前進一步，就有新的尸體倒下。

陳淵的麻繩終于派上用場。少年像猿猴般蕩過哨塔，繩套精準地套住弩手脖頸。當?shù)谖鍌€弩手蹬著腿從塔樓墜落時，吳廣注意到陳淵左臂的布條已經(jīng)浸透鮮血——那孩子中箭了卻渾然不覺。

“吳屯長！”黑夫滿嘴是血地爬過來，手里攥著支折斷的箭，“西南角……婦孺……”一支弩箭突然穿透他手掌，少年慘叫一聲。

吳廣劈手奪過身旁尸體上的皮盾。盾面蒙著的犀牛皮早已腐爛，但青銅骨架尚能擋箭。他貓腰沖向西南角，途中看見周文正用龜甲邊緣割開一個秦軍的喉嚨——那視日官殺人的手法竟比老兵還老練。

西南角的草棚正在燃燒。二十多個秦軍持戟圍成半圓，戟尖后面是瑟縮的婦孺。周勃怒吼著沖了三次，每次都被長戟逼退，他背上插著的箭矢隨著動作搖晃像刺猬的尖刺。

吳廣扯下都尉那柄鑲玉短劍扔向周勃：“接??！”魁梧漢子凌空抓住劍柄，寶劍在雨中劃出湛藍弧光。當?shù)谝粋€戟頭被削斷時，秦軍陣列終于出現(xiàn)了松動。

混戰(zhàn)中，吳廣看見陳勝在三十步外獨戰(zhàn)五個秦軍。那個曾為半碗粥下跪的男人，此刻每一劍都帶著開山裂石的氣勢。最令人心驚的是他的眼睛——充血的眼白中間，瞳孔縮成兩個針尖大的黑點，仿佛有惡鬼附體。

“結陣！陽城子弟結陣！”吳廣踩著一具尸體躍上糧車。七十名秦軍已倒下一半，但剩下的都是身披鐵甲的精銳。起義軍雖然悍勇，卻像沒頭蒼蠅般各自為戰(zhàn)。

李布突然吹響骨哨——那是他們當年在陽城獵狼用的信號。疤臉漢子不知何時已占領武庫，正帶著二十多人列成楔形陣沖來。新繳獲的銅戈在火光中連成一道移動的金屬荊棘。

當兩股鐵流相撞時，吳廣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秦軍鐵甲在胸口位置都有個拇指大的凹痕。他想起最近頒布的新政——各地收繳的銅鐵要鑄成十二金人。這些鎧甲顯然是倉促回爐重鑄的次品。

“刺胸口！”吳廣的吼聲壓過雨聲，“他們的甲是……”

一支冷箭突然射入他肋間。劇痛中，吳廣看見百步外的哨塔上，最后一個弩手正在搭箭。他下意識摸向腰間，卻抓了個空——都尉的劍早給了周勃。

千鈞一發(fā)之際，燃燒的草棚轟然倒塌。爆燃的火星中，陳勝如鬼魅般躍上哨塔。吳廣永遠記得那一刻的畫面：暴雨如注的夜空下，陳勝的剪影與燃燒的塔樓融為一體，他揮劍的姿勢不像人類，倒像廟宇壁畫中誅殺惡神的天將。

當最后一個秦軍倒下時，吳廣靠著糧車喘息。他拔出肋間的箭矢，發(fā)現(xiàn)箭頭上沾著暗綠色物質——秦軍竟在箭鏃上淬了毒！遠處，周勃正用巨掌拍打燃燒的草棚，他懷里護著的孩童正是布片上畫畫的女孩。

“七百石粟米……”吳廣突然笑出聲來。他們九百戍卒因為延誤期限要集體處斬，而所謂的“延誤”，不過是為暴雨沖毀的道路多扛了七百石軍糧。

陳勝踩著血泊走來，短劍還在滴血。在他身后，幸存的起義者陸續(xù)聚攏。吳廣數(shù)了數(shù)，倒下的秦軍正好七十具，而他們死了三十多人——大多是第一波箭雨時倒下的。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陳勝剛開口，突然劇烈咳嗽。吳廣這才發(fā)現(xiàn)他腰間插著半截斷戟，鮮血正順著皮革戰(zhàn)裙往下淌。

“寧有種乎！”九百個喉嚨同時吼出下半句，吼聲在夜空中回蕩，聲浪震得樹梢雨水簌簌落下。吳廣望著這些滿身血污的面孔，突然明白史書永遠不會記載：那個喊出千古名句的陳勝，其實是個被劇痛折磨得站立不穩(wěn)的傷者；那些“揭竿而起”的義軍，用的不過是搶來的鋤頭和拆散的糧車部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