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頭帶來的消息,像一塊冰,沉甸甸壓在董安心底,寒氣從里往外滲。
鋪子里那股陳腐的紙漿味,此刻聞起來都帶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腥氣。
他幾次想把那紅襖綠褲的童女紙人挪個地方,甚至想一把火燒了干凈,但終究沒敢動。
“開弓沒有回頭箭”如同無形的鎖鏈,捆住了他的手腳。
東西是主家訂的,錢也收了,規(guī)矩破了,沾了手,就再難撇清。
傍晚時分,雨勢稍歇,天色透著一股蒙蒙的鉛灰色。
董安疲憊的躺在藤椅上。
“哐當”一聲,鋪門被推開,力道很大,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李阿四來了。
他裹著一件半舊的靛藍色粗布褂子,褲腳沾滿了泥點子,濕漉漉地貼在腿上。
身形不高,有些佝僂,一張臉被常年勞作和某種說不清的東西侵蝕得黝黑粗糙,皺紋深刻得像刀刻斧鑿過一般。
眼窩深陷,眼神渾濁而閃爍,看人時總帶著點游移不定,像是時刻在防備著什么,又像在躲藏。
“董師傅,俺是李阿四?。?!”李阿四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像砂紙摩擦,“東西…好了?”他徑直走向貨架,目光掃過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紙人紙馬,最后落在那個紅襖綠褲的童女身上。
看到那點猩紅的朱砂痣時,他眼皮似乎跳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fù)了那種木然的陰沉。
“嗯。”董安應(yīng)了一聲,從柜臺后走出來,刻意保持著距離。
他指了指童女紙人,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東西在這兒。規(guī)矩,老張頭跟你說了?”
“說了說了,”李阿四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眼睛卻死死盯著那紙人,像是怕它跑了,“子時三刻,西南墳地,正東三步,念叨‘娘,丫頭伺候您來了’,對吧?”他復(fù)述得倒是準確,但那語氣,敷衍得像在應(yīng)付差事。
“一個字都不能錯!”董安加重了語氣,目光銳利地盯著他,“時辰、方位、禱詞,錯一點,就不是伺候,是招禍!你擔不起!”他想起老張頭說的“老娘怨氣重”,心頭那股寒意更甚。
李阿四終于把目光從紙人身上移開,對上董安的視線。
那渾濁的眼睛里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嘲弄的意味,隨即又被那層木然掩蓋。
“曉得了,曉得了,董師傅放心,規(guī)矩我懂。”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劣質(zhì)煙葉熏得焦黃的牙,那笑容僵硬而難看。
說話間,便伸手去抱那童女紙人。就在他彎下腰,雙手即將觸碰到紙人冰冷僵硬的身體時,董安的視線無意間掃過他粗糙、沾滿泥污的手!?。?/p>
指甲縫里!
深深嵌在指縫里的泥土,不是普通的黃泥,而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暗紅色!
像是被血浸透、又被雨水反復(fù)沖刷過的墳土!
那顏色在昏暗中格外刺眼,透著一股陳腐的鐵銹味和濃重的土腥氣!
董安的內(nèi)心猛地一縮!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
老張頭的話閃電般劃過腦海——“棺材抬出來,那味兒…沖得人腦仁疼!大伙兒私下里都嘀咕,說是怨氣重,沒散干凈!”
而這指甲縫里的暗紅泥土,簡直就像是從那怨氣沖天的墳塋里剛刨出來的!
李阿四似乎并未察覺董安的異樣,直接就抱起了那輕飄飄的童女紙人。
緊接著,他轉(zhuǎn)身,沒再多說一個字,佝僂著背,抱著那抹刺目的紅綠,快步走出了鋪子,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灰蒙蒙的暮色里。
鋪門“吱呀”一聲,緩緩合攏,留下滿室的死寂和那令人作嘔的、仿佛還縈繞在空氣中的暗紅色泥土的腥氣。
董安僵立在原地,冷汗順著額角滑下。
李阿四那指甲縫里的暗紅,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深深烙在他的心上。
麻煩…天大的麻煩!他怕,他怕李阿四不會按規(guī)矩來!
那敷衍的態(tài)度,那指甲縫里的墳土…一切都指向一個更黑暗、更兇險的深淵。
夜,深沉如墨。
雨又下了起來,比白天更急,敲打著瓦片和窗欞,發(fā)出連綿不絕的嘩嘩聲。
董安躺在后間的板床上,眼睛睜著,毫無睡意。
白天的畫面在腦中反復(fù)閃回:李阿四指甲縫的暗紅泥土,童女紙人眉心的猩紅朱砂,老張頭驚恐描述的后街哭聲和老人夢魘…
這些碎片在黑暗中發(fā)酵、膨脹,化作無數(shù)冰冷的觸手,纏繞著他的神經(jīng)。
鋪子里似乎比往日更冷,那股陳腐的紙漿味里,仿佛混進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土腥氣?
他強迫自己閉上眼,但聽覺卻在死寂和雨聲中被無限放大。
檐角的滴水聲,老鼠在夾墻里的跑動…還有,貨架那邊?似乎又傳來了那種細微的、紙張摩擦的聲音?
他猛地睜開眼,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
沙…沙沙…
咔噠…咔噠…
不是老鼠!
不在店里!
是另一種聲音!極其清晰,穿透了雨幕的喧囂!
像是什么東西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拖行、摩擦!又像是…木頭關(guān)節(jié)在生澀地轉(zhuǎn)動、碰撞!
聲音由遠及近,緩慢、僵硬、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節(jié)奏感,正朝著鋪子這邊過來!
董安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他猛地從床上彈起,連鞋都顧不上穿,赤著腳,悄無聲息地挪到臨街的那扇木窗邊。
窗戶糊著厚實的油紙,他屏住呼吸,用指尖沾了點唾沫,小心翼翼地在油紙上潤開一個極小的、不起眼的窺孔。
一股混合著雨水腥氣和泥土腐爛味道的陰冷氣息,立刻從窺孔鉆了進來。
董安湊近那個小孔,將一只眼睛貼了上去。
門外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泛著幽暗的光。
借著遠處一點微弱、搖曳的街燈光暈,董安看到了——四個矮小的、輪廓模糊的身影!
它們排成兩列,動作僵硬而整齊,像是在抬著什么重物。
那絕不是活人!它們的身形扁平,動作帶著一種非人的機械感,關(guān)節(jié)處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它們身上似乎穿著紙糊的、顏色暗淡的衣衫,濕漉漉地反著微弱的光。
而它們抬著的,赫然是一口微縮的紙棺材!棺材通體慘白,簡陋地用墨線勾勒出輪廓,在雨水中顯得格外脆弱,卻又透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詭異!
雨水毫無阻礙地穿過它們的身體,將它們淋得濕透,紙色變得更加慘白、透明,像泡發(fā)的皮囊。
但它們依舊穩(wěn)穩(wěn)地抬著那副小小的紙棺,方向筆直地朝著鎮(zhèn)子更深、更幽暗的后街飄去。
動作僵硬,卻又帶著一種非人的協(xié)調(diào)。
抬棺的紙人步伐沉重而緩慢,每一步落下,都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和“咔噠”的關(guān)節(jié)響動。
它們正沿著濕漉漉的石板路,無聲地、堅定地朝著后街的方向移動!
董安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抬棺隊伍中,最靠近他鋪門的那個身影上,那小小的身軀,裹著一身被雨水打濕后顏色顯得格外陰沉的紙衣——紅襖!綠褲!慘白的臉上,眉心的位置,一點猩紅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亮著!
正是他親手扎制、被李阿四抱走的那個童女紙人!
它正用那空洞的、毫無生氣的臉,“看”著前方,僵硬地抬著那口微縮的紙棺!
一股無法形容的、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董安!
恐懼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和喉嚨!他想尖叫,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不適。
董安胡亂抹了一把臉,卻感到手指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
紙人拾棺的隊伍,在冰冷的雨夜中,無聲地前行,朝著后街那片被老張頭描述為“夜里常有哭聲”的陰森區(qū)域,緩緩消失在濃重的黑暗雨幕里。
檐角那只舊銅鈴,在凄風冷雨中,死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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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正所謂:紅襖綠褲紙人童,指縫紅泥藏禍兇。雨夜棺行紙影動,心寒徹骨意難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