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在記憶中是模糊的，混雜著恐懼、感激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困惑。是英雄？還是滿手血腥的惡魔？王石頭想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這條命，是那個人用無法想象的方式換來的。

還有那袋銀子。

沾著暗褐色、早已干涸血漬的青色錢袋，以及那張同樣沾著血點、寫著冰冷命令的府衙公文，是他在破廟草堆里醒來后，從懷里摸出來的。那沉甸甸的錢袋，里面是白花花的銀子，遠不止五兩。正是這袋沾血的銀子，在他家因瘟疫徹底斷了生計、眼看就要餓死人的時候，換回了幾袋救命的糙米和幾塊粗鹽。靠著這些，他們一家熬過了那個彌漫著甜腥死亡氣息的春天。

銀子用光了。錢袋和那張看不懂卻覺得無比沉重的公文紙，被他娘深深地埋在了灶膛底下的冷灰里，仿佛埋掉了一個不敢觸碰的噩夢。

四

曹州的桃花，年復(fù)一年地開，年復(fù)一年地謝。

粉嫩的花瓣在枝頭喧鬧幾日，便隨風(fēng)飄落。有的落入塵土，被行人的腳步碾入泥濘；更多的，則落入那條依舊渾濁、緩慢流淌的護城河里?；ò暝诨尹S色的水面上打著旋，隨波逐流，最終在某個河灣處淤積、腐爛、發(fā)酵，散發(fā)出那熟悉的、甜膩中帶著腐朽的濃烈氣味。

花開花落，如同一個冷漠而永恒的輪回。無人記得，曾有一個拖著傷腿、拄著斷槍的身影，在某個彌漫著這種氣味的灰蒙蒙晨曦里，孤獨地走向了湮滅。

那截黝黑的斷槍，在被收殮尸體的衙役粗暴地從死者懷中扯出來后，便如同它主人的命運一樣，被隨意地丟棄在義莊角落的雜物堆里，與破席、爛繩、斷磚為伍。

幾天后，一個在城里走街串巷收破爛的老漢，推著他那輛吱呀作響的獨輪車來到了義莊。他用幾個銅板，從看守那里換走了那堆“沒用的破爛”。斷槍混在一堆朽木和廢鐵中，被扔上了車。

回到城郊破敗的家中，老漢將收來的東西分類。那截斷槍的槍桿，黝黑沉重，在他眼中與一根結(jié)實的劈柴無異。他掄起斧頭，幾下就將槍桿劈成了幾段長短不一的柴火，丟進了灶膛。

爐火熊熊。黝黑的槍桿在烈焰中迅速碳化、扭曲、斷裂，發(fā)出噼啪的輕響?；鹧嫱淌芍詈蟮男螒B(tài)，將它化作跳動的光和熱。在火焰最盛的瞬間，那燃燒的木心呈現(xiàn)出一種刺目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色，轉(zhuǎn)瞬即逝，便被更明亮的橘黃所覆蓋。

而那截帶著斷口的槍頭，則被老漢隨手丟進了盛放廢鐵的小筐。幾天后，小筐被賣給了城東鐵匠鋪那個永遠赤著膊、渾身油汗的劉鐵匠。

鐵匠鋪里爐火終日不熄，風(fēng)箱呼哧作響。劉鐵匠將廢鐵一股腦兒倒進坩堝，高溫的火焰舔舐著金屬。那截黝黑的槍頭，在通紅的鐵水中迅速軟化、變形，失去了它曾經(jīng)鋒利的棱角和冷硬的線條，最終熔化成了一小灘不起眼的、暗紅色的鐵水，與其他廢鐵熔鑄的汁液徹底融為一體。

鐵水被倒入粗糙的砂模。冷卻，凝固，敲掉砂殼。

出現(xiàn)在砧板上的，是一塊形狀不規(guī)則、邊緣粗糙的生鐵料。鐵匠掄起大錘，在震耳欲聾的叮當(dāng)聲中，反復(fù)鍛打、延展、淬火……汗水滴在通紅的鐵料上，發(fā)出“嗤嗤”的輕響，騰起一小股白煙。

最終，一塊鐵料被鍛打、打磨、開刃，淬煉成了一把鐮刀。

鐮刀的樣式極其普通，木柄粗糙，刀身彎出一個常見的弧度。唯一有些異樣的，是那刀口在磨石上開刃時，發(fā)出格外刺耳的“嚓嚓”聲，磨刀石上落下的鐵屑也顯得異常細密堅硬。劉鐵匠用手指試了試刃口，嘟囔了一句：“嘿，這口鐵，硬得邪門兒！”

幾天后，這把“硬得邪門兒”的鐮刀，被一個進城的農(nóng)夫用幾十個雞蛋換走。

從此，這把由斷槍槍頭熔鑄而成的鐮刀，便握在某個不知名的農(nóng)夫粗糙、布滿老繭的手中。在曹州城外廣袤的、或肥沃或貧瘠的土地上，在一年又一年的春種秋收之間，沉默地揮舞著。

刀鋒過處，是年年歲歲、生生不息、割了又長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