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像一塊浸透了臟水的抹布，沉沉壓在沈府高翹的檐角上。沈鸞一夜未眠，指尖冰涼，卻穩(wěn)穩(wěn)握著那枚剛從母親暗庫密道里取出的沉重金錠。
“小姐！”阿蠻幾乎是撞開門沖進來的，小臉煞白，上氣不接下氣，“外面……外面亂了！柳夫人……柳氏那個毒婦！不知怎么煽動的，天剛蒙蒙亮，票號門口就擠滿了人！吵吵嚷嚷，全是來兌銀子的！說咱們沈家票號要倒，銀子都要成廢紙了！老掌柜帶著伙計們死死頂著門板，快頂不住了！”
沈鸞霍然起身，來了，比預想的更快，更狠。柳氏這條蟄伏的毒蛇，終于亮出了她最毒的獠牙——釜底抽薪，要擠垮沈家的命脈根基。票號一旦擠兌風潮失控，信譽崩塌，縱有金山銀山，也難挽狂瀾。
“她以為掀了風浪就能翻了天？做夢！”她將金錠重重放在桌上，發(fā)出沉悶而堅實的撞擊聲，如同戰(zhàn)鼓初擂。“備車！開側(cè)門，把昨夜清點好的東西，一車不落，給我拉到票號后門去！記住，要招搖！要讓所有人看見！”
“是！小姐！”阿蠻膽氣陡生，轉(zhuǎn)身旋風般沖了出去。
沈鸞走到窗前，猛地推開沉重的雕花木窗。遠處票號那條街的方向，人聲鼎沸，像開了鍋的沸水，隱約能聽到鼎沸人聲里夾雜著絕望的哭喊和狂暴的叫罵：“開門！兌銀子！還我血汗錢！”“沈家要倒了！快開門??！”“擠進去！別讓她們跑了！”
柳氏，這就是你最后的瘋狂？前世你奪我家產(chǎn)，毒我性命，這一世，我便要你親眼看著，你苦心孤詣謀奪的一切，如何在你面前灰飛煙滅！母親，您的金子，今日便是女兒斬向仇敵最利的刀！
沈家票號厚重的門板被外面洶涌的人潮撞得“哐哐”作響，門縫里透進無數(shù)雙布滿血絲、充滿貪婪與絕望的眼睛。污言穢語和哭號詛咒如同實質(zhì)的臟水，潑濺在緊閉的門扉上。老掌柜須發(fā)皆張，嘶啞著喉嚨指揮伙計們用身體死死抵住門栓，豆大的汗珠混著灰塵滾落，臉上是豁出老命的決絕。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票號一側(cè)通往庫房院落的窄巷盡頭，突然傳來一陣異樣的喧嘩和沉悶的滾動聲。
“讓開！都讓開！”
“沈家大小姐到！”
人群下意識地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吸引，紛紛側(cè)目。只見二十輛蒙著厚厚粗麻布的大車，在沈家精壯家丁的嚴密護衛(wèi)下，如同一條沉默而沉重的長龍，硬生生從窄巷深處擠了出來。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隆隆的悶響，地面仿佛都在隨之震動。
車隊在票號緊閉的后門前穩(wěn)穩(wěn)停下。沈鸞的身影出現(xiàn)在一輛車旁。她沒有穿繁復的衣裙，一身素凈利落的騎裝，勾勒出挺拔的身姿。面對眼前這黑壓壓一片、情緒如火山般即將噴發(fā)的擠兌人群，她沒有絲毫慌亂，眼神平靜地掃過一張張被貪婪和恐慌扭曲的臉。
“開——庫——門！”
“吱呀——轟隆！”
票號那兩扇沉重的后庫大門，在老掌柜顫抖卻異常堅定的指揮下，轟然洞開，露出里面幽深的庫房通道。
“卸車！”沈鸞再次下令，斬釘截鐵。
護衛(wèi)們齊聲應(yīng)諾，動作迅捷如風。粗麻布被猛地扯下！
剎那間，仿佛有無數(shù)個小小的太陽在昏暗的晨光中驟然升起！刺目！晃眼！二十輛大車上，堆疊如山的，是碼放得整整齊齊、黃澄澄、光燦燦的金錠！那純粹的、厚重的金色光芒，如同熔化的金水潑灑開來，瞬間刺破了所有籠罩在人們心頭的恐慌陰霾，將整條街巷都映照得一片輝煌！空氣里似乎都彌漫開一股金屬特有的、冰冷的、令人窒息又無比亢奮的氣息。
剛才還喧囂震天、如同煉獄般的街道，此刻落針可聞。所有人全都張大了嘴，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死死地盯著那一座座耀眼的金山。巨大的視覺沖擊和難以置信的財富光芒，像一只無形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老掌柜踉蹌著撲到最近一輛車前，他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將金錠湊到嘴邊狠狠一咬！清晰的牙印凹陷下去。他又將金錠猛地敲擊在車轅上。
“錚——！”
一聲清越悠長、宛如龍吟的金鐵交鳴之音驟然響起，帶著金屬特有的純凈共鳴，瞬間穿透了凝固的空氣，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真金！是足赤的真金??！”老掌柜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喊出來，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狂喜和揚眉吐氣，“沈家票號，金庫充盈！天塌不了！”
這一聲嘶喊，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冰水，死寂的現(xiàn)場轟然炸開！隨即爆發(fā)出的，是比之前擠兌聲浪更加狂熱的喧囂！
“金子！全是金子！”
“沈家……沈家這是藏著金山啊！”
“穩(wěn)了！穩(wěn)了！票號倒不了！”
“快！快讓開！讓沈大小姐的車進去！”
剛才還面目猙獰要砸門搶銀的人，此刻臉上瞬間堆滿了諂媚和敬畏，爭先恐后地向后退去，拼命為那二十車黃金讓出通道，仿佛那黃金的光芒能灼傷他們的貪婪。
沈鸞站在黃金車旁，冰冷的晨風拂動她鬢邊幾縷碎發(fā)。她看著眼前這戲劇性逆轉(zhuǎn)的一幕，看著一張張前一刻還寫滿瘋狂此刻卻堆滿敬畏的臉，心中一片冷寂的荒蕪。柳氏，你煽動的這場火，燒不了我沈家的根基，只會把你和你那私生子，徹底燒成灰燼！
票號斜對面一座茶樓的二樓雅間，窗戶半開。柳氏那張精心修飾過的臉，此刻扭曲得如同惡鬼。她死死摳著窗欞，指甲幾乎要折斷，眼睜睜看著那二十車黃金暢通無阻地駛?cè)肷蚣移碧柕暮箝T！她苦心孤詣營造的擠兌風暴，她以為能徹底壓垮沈鸞、奪回一切的致命一擊，竟被這憑空出現(xiàn)的金山砸得粉碎！
“不！不可能！”柳氏猛地回頭，眼中是歇斯底里的瘋狂，對著身后幾個同樣面無人色的心腹管事尖聲咆哮，“她哪來的金子？！沈家的底細我比誰都清楚！庫房早就空了！那些金錠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快去給我拆穿她！快去啊！”
票號大門打開，沈鸞在老掌柜和阿蠻的簇擁下，從容步出。她身后，票號伙計抬出了幾張長桌，上面赫然堆滿了剛剛卸下的、光芒四射的金錠！
沈鸞的目光，精準地穿透人群，直直釘在茶樓二樓柳氏那張扭曲的臉上。她微微抬高了聲音：“諸位鄉(xiāng)鄰！沈家票號，百年信譽！今日擠兌風潮，實乃宵小惡意造謠中傷！”她抬手一指那滿桌黃金，“此乃我母親臨終所托暗庫之資，十萬兩足赤黃金，今日盡數(shù)入票號庫房，以正視聽！即日起，凡持我沈家票號銀票者，無論數(shù)額大小，見票即兌！分文不差！”
“好！”
“沈大小姐仁義！”
“沈家信義無雙！”
柳氏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完了……她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眼看就要到手的一切……她猛地轉(zhuǎn)身，尖聲命令：“走！快走！去宗祠！找長老們！沈鸞動用的是她娘暗庫的私產(chǎn)！不合族規(guī)！她沒資格……”
“柳夫人，這么急著走？”一個帶著幾分慵懶笑意的磁性男聲，突兀地在雅間門口響起。
柳氏如同被雷劈中，渾身劇震，駭然回頭。
只見蕭凜不知何時已斜倚在門框上，他身后，幾個沈家宗族里位份最高的長老，臉色鐵青，眼神復雜難明地看著她，那目光里有震驚，有厭惡，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你……你怎么……”柳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夫人費心煽動擠兌，辛苦了。”蕭凜輕笑一聲，那笑聲卻比窗外的寒風更冷。他手腕隨意一揚，那本藍皮賬冊便像長了眼睛一樣，“啪”地一聲，精準地落在了為首長老面前的桌子上。冊子攤開，里面密密麻麻的記錄、鮮紅刺目的指印和清晰無比的柳氏私章印記，在幾位長老眼皮底下暴露無遺。
“諸位長老請過目。”蕭凜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寒的戲謔，“這是貴府柳夫人近三年來，勾結(jié)管事，偽造票據(jù)，挪用沈家票號庫銀，中飽私囊的鐵證。一筆筆，流向何處，填補何處虧空，尤其是……她那好外祖家那窟窿越來越大的生意，上面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哦，對了，”“還有一筆不小的開銷，似乎用于收買江湖亡命，意圖對沈家嫡女行不軌之事？嘖嘖，這心思，可真夠毒的。”
“你血口噴人！”柳氏尖叫著撲過去想搶那賬冊，卻被蕭凜身后的護衛(wèi)輕易攔住。
幾位長老顫抖著翻看賬冊，越看臉色越白，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那上面的數(shù)字和指向，觸目驚心！挪用庫銀，數(shù)額巨大，已是大罪；勾結(jié)外人，謀害嫡女，更是十惡不赦！這柳氏，簡直是把整個沈家宗族架在火上烤！
“孽障！孽障??！”為首的白發(fā)長老氣得渾身哆嗦，指著柳氏，痛心疾首，“我沈家待你不薄，你竟做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挪用巨款，敗壞門風，更欲行兇殺人！你……你還有何面目立于沈家宗祠之內(nèi)？！”
“不！長老！聽我解釋！是他！是他們陷害我！”柳氏撲倒在地，試圖抓住長老的衣角求饒，聲音凄厲絕望，“沈鸞她動用私庫……”
“住口！”另一位長老厲聲打斷，“人證物證俱在，鐵證如山！沈家容不得你這等蛇蝎毒婦！傳宗族令：柳氏，婦德有虧，心術(shù)不正，侵吞族產(chǎn)，謀害嫡嗣，罪無可赦！即刻起，褫奪其沈門柳氏之名，從族譜除名！一應(yīng)私產(chǎn)，抄沒充公，賠償票號虧空！逐出沈府！永世不得再入！”
“不——！”柳氏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徹底癱軟在地?？谥兄环磸蜔o意識地喃喃：“我的錢……我的產(chǎn)業(yè)……沒了……全沒了……”幾個孔武有力的宗祠執(zhí)事面無表情地走上前，粗暴地將她架起拖走，最終消失在街角，只留下滿室死寂和幾位長老劫后余生般的沉重喘息。
蕭凜懶洋洋地彈了彈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踱步到窗邊，目光投向樓下票號門口。
沈鸞微微仰頭，與樓上雅間窗邊的蕭凜視線在空中輕輕一碰。沒有言語，只有一絲心照不宣的冷冽鋒芒在彼此眼底掠過。柳氏已除，下一個，該輪到那躲在陰溝里、斷了爪牙的毒蛇沈闕了。
沈鸞收回目光，轉(zhuǎn)向身邊的老掌柜，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老掌柜，立刻以沈家票號名義，行文柳氏外祖家所有債主。告訴他們，柳氏已被沈家除名，其名下所有產(chǎn)業(yè)、田莊、鋪面，三日內(nèi)，以市價七成，我沈家票號全數(shù)收兌！”
老掌柜精神一振，眼中精光爆射：“大小姐放心！老朽親自去辦！定叫那些吸血的債主們，乖乖把柳氏的產(chǎn)業(yè)吐出來！”
沈鸞微微頷首，不再看那喧囂的黃金與人群，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入票號重新敞開的大門。
門內(nèi)，光線稍暗。沈鸞獨自走向票號深處那間屬于她的靜室。桌上，靜靜躺著一枚金橘餅，色澤誘人，散發(fā)著淡淡的甜香。她拿起那枚小小的金橘餅，指腹緩緩摩挲著光滑的餅面，眼神幽深如古井寒潭。
“沈闕，”每一個字都淬著冰冷的毒，“聽見你母親的哭聲了嗎？別急，很快，就輪到你了。”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密的冷雨，淅淅瀝瀝地敲打著青瓦，洗刷著街巷，連同那被拖走的失敗者的痕跡，一并沖刷干凈。票號內(nèi)，黃金的輝光被隔絕，只有算盤珠子的噼啪聲重新響起，清脆而穩(wěn)定，預示著新一輪無聲的清算，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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