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棵老槐樹該又開花了吧。
每年小滿過后,細碎的白花便會像雪一樣綴滿枝頭,風一吹就簌簌往下落,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趴在墻根打盹的老黃狗身上,也落在我仰起的小臉上。那時總覺得這香氣是有形狀的,像奶奶納鞋底時用的棉線,一縷縷纏繞著整個村子,把柴米油鹽的日子都浸得甜絲絲的。
我家后院有片竹林,是我和發(fā)小阿明的秘密基地。竹子長得密,正午的日頭也只能篩下零星光斑,地上常年鋪著一層軟乎乎的竹葉,踩上去像踩在貓尾巴上,簌簌地響。我們總愛把家里的舊床單偷出來,用竹竿支起個歪歪扭扭的帳篷,躲在里面數(shù)從竹縫里漏下來的陽光。
阿明比我大半歲,額頭上有塊月牙形的疤,是小時候爬樹掏鳥窩摔的。他總說那是好漢印,每次說這話時都要把胸脯挺得老高,像只斗勝了的小公雞。我們最愛的游戲是打游擊,用竹枝做長槍,用泥巴當手榴彈,在竹林里追得雞飛狗跳。有次我被阿明追得慌不擇路,一頭撞在竹節(jié)上,額頭起了個大包。他嚇得臉都白了,從兜里掏出顆用糖紙包著的水果糖,那是他攢了三天的零食。糖是橘子味的,含在嘴里甜得發(fā)膩,可我看著他手心里被汗浸濕的糖紙,突然就不覺得疼了。
夏夜的竹林最是熱鬧。蟬鳴和蛙聲此起彼伏,螢火蟲提著小燈籠在竹葉間穿行。奶奶會搬把竹椅坐在院門口,一邊搖蒲扇一邊給我們講故事,講嫦娥奔月,講牛郎織女。我總纏著問:奶奶,螢火蟲是不是星星掉下來的碎片?奶奶就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朵花:傻孩子,那是灶王爺派來的小燈神,照著咱們莊稼人好好過日子呢。
有次我們偷偷抓了一玻璃瓶螢火蟲,想當夜燈??傻诙煸缟洗蜷_蓋子,那些小蟲子都不動了。阿明蹲在地上抹眼淚,說自己害死了燈神。后來還是奶奶把螢火蟲埋在竹林深處,說它們會變成新的竹筍,等來年夏天再長出會發(fā)光的翅膀。那年秋天,我們果然在埋螢火蟲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株冒出尖的新竹,柱子每天都去澆水,說要等著它長出會發(fā)光的葉子。
村子中央有口老井,井口是塊被繩子磨得發(fā)亮的青石板,井繩上的毛刺能勾住衣角。井臺上總圍著三三兩兩的婦人,手里挎著木盆,一邊捶打衣裳一邊家長里短。肥皂泡在水面上漂著,被陽光照得五顏六色,像一串串碎掉的彩虹。
春天的時候,井臺邊的桃樹會開出粉嘟嘟的花。洗衣的嬸嬸們會摘下幾朵別在發(fā)間,笑著說要沾沾桃花運。我和阿明最愛撿落在井臺上的花瓣,撒進井里看它們打著旋兒往下飄。井很深,能看見自己模糊的影子在水里晃悠,像另一個顛倒的世界。有次我把奶奶的銀鐲子摘下來扔進井里,想看看另一個世界的我會不會撿到。結果鐲子沉到井底,怎么撈也撈不上來。奶奶沒打我,只是摸著我的頭說:物件有物件的緣分,許是這口老井比咱們更需要它呢。
夏天的井是天然的冰箱。把西瓜用網(wǎng)兜裝好,系在井繩上沉下去,過半個鐘頭拉上來,切開時能看見細密的冰碴兒。紅瓤黑籽,甜得能把舌頭吞下去。爺爺總愛用井水湃啤酒,綠瓶子上凝著水珠,喝一口打個嗝,能把滿肚子的暑氣都噴出來。傍晚時分,男人們會光著膀子在井邊沖涼,水瓢潑在身上的聲音和笑聲混在一起,驚飛了槐樹上棲息的麻雀。
秋天收玉米的時候,井臺邊堆著金燦燦的大玉米棒像座小山。女人們坐在玉米堆旁剝殼,指甲縫里都染上了玉米須的黃。阿明他娘剝得最快,手指翻飛間,玉米皮就像蝴蝶一樣落在地上。我們小孩子不愛干活,拿著玉米芯當手槍,在玉米堆后面玩地道戰(zhàn)。有次我不小心把玉米芯扔進了井里,被爺爺追著打了半條街。后來每次路過井臺,都覺得井底有雙眼睛在瞪我,好幾個月不敢靠近。
冬天的井臺結著薄冰,走上去要小心翼翼。打水的人會在石板上撒些爐灰防滑,灰黑色的腳印層層疊疊,像幅抽象的畫。奶奶會把井繩上的冰碴兒敲下來,說那是無根水泡臘八蒜最好。蒜瓣泡在醋里,在窗臺上擺到過年,就變成了翡翠一樣的綠色,咬一口酸辣爽口,能把年味兒都嚼出來。
村口的供銷社是座矮矮的青磚房,木頭柜臺被磨得油光锃亮。柜臺后面的貨架上擺著花花綠綠的商品:玻璃瓶裝的橘子罐頭,印著紅雙喜的搪瓷臉盆,還有用粗麻繩捆著的水果糖。售貨員是個胖阿姨,總愛坐在柜臺后面織毛衣,算盤珠子撥得噼里啪啦響。
我們最盼著過年,因為能拿到壓歲錢去供銷社買東西。五毛錢能買一大把水果糖,糖紙是透明的玻璃紙,能貼在眼上看太陽,世界就變成了五顏六色的。
阿明總愛把糖紙夾在課本里,說要攢夠一百張換孫悟空的畫片。有次他偷偷拿了家里的雞蛋去換糖吃,被他爹發(fā)現(xiàn)了,用雞毛撣子打得屁股開花??傻诙焖€是一瘸一拐地來找我,從兜里掏出顆糖塞給我,說:我藏的沒被搜走。
夏天的供銷社有冰棍賣,用保溫桶裝著,外面裹著厚厚的棉被。一毛錢一根的綠豆冰棍,咬一口能涼到后腦勺。我們總愛在供銷社門口的臺階上坐著吃,看著偶爾駛過的自行車叮鈴鈴地經(jīng)過。有次我把冰棍紙扔在地上,被胖阿姨看見了,她沒罵我,只是遞給我把掃帚:莊稼人的地,比臉面還金貴呢。我紅著臉把紙掃干凈,她卻從柜臺里摸出顆奶糖給我,說:知錯能改是好娃。
供銷社的墻角堆著成捆的鞭炮,要過年時才拿出來賣。我們總湊在柜臺前看那些紅紅綠綠的炮仗,想象著過年時噼里啪啦的熱鬧。阿明的夢想是買串最長的鞭炮,從村頭一直鋪到村尾??烧娴搅诉^年,他卻只買了掛小鞭炮,說要省著錢給我買本《西游記》的小人書。那本小人書我現(xiàn)在還留著,紙頁都泛黃了,孫悟空的金箍棒被我們摸得發(fā)亮。
我十歲那年夏天,槐花開得格外盛??諝饫镲h著甜得發(fā)暈的香氣,連風都變得黏糊糊的。爸媽突然說要帶我去城里生活,我哭著鬧著不肯走,說舍不得阿明,舍不得竹林里的帳篷,舍不得供銷社的冰棍。
離開的前一天,阿明把我拉到竹林里,從土里挖出個鐵盒子。里面是他攢的糖紙,我掉的那顆銀鐲子(后來被他爹撈上來了),還有我們埋在土里的時間膠囊——裝著半塊橡皮和兩顆石子。他把鐵盒子塞給我,說:到了城里別把我忘了,這盒子能讓你想起咱村。
走的那天,天還沒亮。爺爺把我的行李捆在自行車后座上,奶奶往我兜里塞煮雞蛋,說路上餓了吃。阿明也來了,背著個布包,眼睛紅紅的像兔子。汽車開動的時候,他突然從包里掏出個東西扔過來,是那只裝過螢火蟲的玻璃瓶,里面裝著滿滿一瓶槐花瓣。
汽車駛過老槐樹,駛過供銷社,駛過高高的玉米地。我趴在車窗上,看著熟悉的村莊一點點變小,直到變成模糊的影子。阿明還站在村口揮手,像棵倔強的小樹苗。汽笛聲嗚嗚地響,把槐花香、蟬鳴聲、井臺上的笑語都遠遠拋在了身后。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那么香的槐花,沒吃過那么甜的冰棍,也沒遇見過像阿明那樣,會把最后一顆糖留給我的人。三年前回老家,老槐樹還在,只是枝干更粗壯了。供銷社變成了超市,井臺上蓋起了小房子。柱子去了南方打工,聽說在工地上開塔吊,成了家,有了兩個娃。
站在槐樹下,風一吹,白花又落了滿身?;秀遍g好像又看見兩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孩,在落滿槐花的路上追跑,銀鈴般的笑聲驚起了樹上的麻雀,也驚醒了藏在時光深處的,那個又香又甜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