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收到阿姐的消息,是在冬天的一個午后阿姐舉著只竹蜻蜓站在桂花樹下,新抽的枝椏上綴著嫩黃的芽,她腳邊的青石板縫里,竟鉆出幾株野艾草,綠得扎眼。阿姐說:“村里要在祠堂旁開家‘老手藝體驗館’,讓我教城里來的娃娃編棕櫚葉船,你要不要回來搭把手?”
我揣著這句話回了村。體驗館就設(shè)在祠堂側(cè)屋,原來堆農(nóng)具的地方刷了白墻,墻上掛著老照片——有穿粗布衣裳的婦人在溪邊捶衣裳,有曬谷場上堆成山的稻垛,還有王阿婆坐在桂花樹下,手里攥著個糖罐,罐口沾著金桂。
阿姐已經(jīng)帶著幾個孩子坐在竹編的簸箕里,地上散落著棕櫚葉和竹篾。小姑娘正舉著片葉子問:“媽媽,為什么你編的船能浮三天,我編的半天就沉了?”阿姐捏了捏她的辮子:“得讓葉筋順著水走,就像做人要順著良心走。”話音剛落,門口進來個穿中山裝的老人,手里拄著拐杖,拐杖頭包著層銅皮,敲在青石板上“篤篤”響——是王阿婆的遠房侄子,去年從臺灣回來的。
“這葉子編船,得用晨露沒干的那種。”老人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捏起片棕櫚葉,指尖在葉梗處輕輕一捻,葉片便聽話地卷成船身,“阿婆以前總說,船要輕,心要誠,才能漂到想去的地方。”他說著,從口袋里摸出個小鐵盒,里面裝著半盒糖桂花,“這是阿婆當年教我腌的法子,說等我回來,就著新米吃。”
傍晚的風穿過祠堂的新窗欞,帶著艾草的清苦和桂花的甜香。我看著孩子們手里歪歪扭扭的小船,忽然發(fā)現(xiàn)青石板縫里的艾草又長高了些,石板邊緣被無數(shù)雙腳磨出的弧度,竟和記憶里的舊石板漸漸重合。
離開時,阿姐把只棕櫚葉船塞進我包里:“下次回來,咱們?nèi)ハ嫌畏糯?,那里的水還是老樣子,能漂很遠。”車開出村口,后視鏡里,“美麗鄉(xiāng)村示范村”的牌子在夕陽里泛著光,而牌子底下,幾株野菊正從石縫里探出頭來,像極了小時候偷偷種在曬谷場邊的模樣。
有些根,原是不用特意記掛的。它們會順著溪水漂,跟著風生長,在每道新刻的紋路里,悄悄藏進舊時光的溫度。
當我再次踏上村口的青石板,溪水上結(jié)了層薄霜,阿姐站在老桂花樹下朝我揮手,小姑娘扎著兩個羊角辮,手里舉著只比去年精致許多的棕櫚葉船,船尾還粘了片干枯的桂花。
“等你好幾天了,”阿姐接過我的包,指尖帶著棕櫚葉的澀感,“王阿婆的侄子把糖桂花的方子寫下來了,村里的合作社正腌新的,說要裝成小罐子,讓游客帶回去。”
祠堂側(cè)屋的體驗館里添了新物件:墻上掛著王阿婆當年捶衣裳的木槌,玻璃柜里擺著老人從臺灣帶回的舊照片——年輕的阿婆坐在曬谷場邊,手里捧著糖罐,身后的稻垛堆得比人高。幾個戴紅領(lǐng)巾的孩子正圍著老人學編船,他的拐杖斜靠在竹椅旁,銅包頭被摩挲得發(fā)亮。
“要先把葉筋捏軟,”老人手把手教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就像當年阿婆教我,做人得先把性子磨順了。”小姑娘咯咯笑,手里的船卻歪向一邊,葉尖沾了點艾草汁,綠得像塊翡翠。
傍晚放船時,溪水帶著薄冰碴子。孩子們的船剛下水就打了轉(zhuǎn),阿姐編的船卻穩(wěn)穩(wěn)朝前漂,尾端的桂花在水面蕩出細小的漣漪。老人忽然從口袋里摸出個褪色的紅綢袋,里面裝著片壓平的干桂花:“這是離開那年,阿婆塞給我的,說讓它替我看看家門口的溪水。”
船漂到溪中央時,夕陽把水面染成金紅色。我忽然看見水底沉著只舊船,竹篾骨架已經(jīng)發(fā)黑,卻仍能看出當年的形狀——那是我十歲時編的,放船那天故意在船底刻了自己的名字,后來被急流沖得沒了蹤影。
“看,它一直都在呢。”阿姐指著水底,聲音里帶著笑意。小姑娘突然指著遠處大喊:“我的船也漂遠啦!”那只歪歪扭扭的船正順著水流拐過彎道,尾端的桂花在風里輕輕搖晃,像顆跳動的小火星。
離開前夜,我躺在祠堂的舊竹床上,聽見窗外的風吹過新栽的桂樹苗。阿姐說這是用去年的桂花籽種的,等長到和老桂花樹一般高,村里就要辦個桂花節(jié)。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地上拼出細碎的光斑,竟和二十年前躺在曬谷場看的月亮,是同一個形狀。
車開出村口時,后視鏡里的“美麗鄉(xiāng)村示范村”牌子蒙著層薄霜,底下的野菊已經(jīng)結(jié)了籽,卻有株新開的黃色小花從石縫里鉆出來,在寒風里微微點頭。包里的棕櫚葉船沾了點艾草香,我忽然想起老人說的話:有些東西看著走遠了,其實一直跟著水流,等你回頭時,它早就在原地發(fā)了芽。
明年春天,該帶包新采的溪底泥沙回來,和阿姐種在祠堂的窗臺下——就像小時候,把偷偷藏起的桂花籽埋進曬谷場的土里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