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

申城CBD的陽光很好，明晃晃的，照得人有點睜不開眼。

陳燼站在一棟摩天大樓底下，抬起頭。一座巨大的、由藍色鍍膜玻璃構(gòu)成的建筑，像一柄鋒利的藍色刀刃，直插天空。視線的盡頭，是四個懸在半空、用鎏金字體寫成的巨大Logo——字節(jié)狂舞。

他收回目光，不太自在地整了整自己身上這套新買的休閑西裝。領(lǐng)子后面的標(biāo)簽還沒剪，硬硬的，正一下一下地磨著他的后脖頸，有點癢。

大樓那扇永不停歇的旋轉(zhuǎn)門里，不斷有人走進去，又有人走出來。他們都穿著體面的衣服，妝容精致，但每個人的眼神，都像是被什么東西抽空了，顯得有些麻木。

陳燼看著他們，嘴里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罵了一句：“真他媽晦氣。”

罵完，他臉上立刻換上了??一副標(biāo)準(zhǔn)、甚至可以說是有些靦腆的微笑。他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了那扇門。

面試地點在四十七樓。

面試官是一位女性，妝容精致得像是用尺子畫出來的。她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的那雙眼睛，卻透著一股極度的疲憊和更深層次的麻木。

“陳燼先生，是嗎？”她的聲音平得像一條直線。

“是。”

“你的簡歷我看過了，之前沒有任何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的相關(guān)經(jīng)驗。”

“但我對人，有豐富的經(jīng)驗。”陳燼回答得一臉誠懇。

面試官那麻木的眼神里，終于起了一絲極細微的漣漪。她似乎是對這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回答，有了一點微小的興趣，但沒有追問，只是低頭繼續(xù)看手里的流程單。

“下一個問題。你是否相信，人死后，還有意識存在？”

這個問題很奇怪，超出了常規(guī)招聘的范疇。

陳燼心里冷笑一聲，臉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絲帶著思辨的困惑。

“我相信。”他說，“我有個在殯儀館工作的朋友，他跟我提過一個理論。他說，大腦是臺服務(wù)器，死亡只是硬件損壞，但儲存在里面的數(shù)據(jù)——也就是意識，并不會立刻消失。它們會變成一種云備份，在某個我們感知不到的維度，繼續(xù)存在一段時間。”

這套理論，是他昨晚吃泡面時，自己隨口瞎編的。

沒想到，面試官竟然真的點了點頭，臉上什至流露出了一絲認同。

“最后一個問題。”她扶了扶眼鏡，“你通常如何排解深度的工作壓力，和無盡的孤獨感？”

“加班。”

陳燼回答得很快，沒有絲毫猶豫。

這下，連面試官都愣住了。

“只有投入到更忘我的工作中去，”陳燼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臉上什至帶上了幾分狂熱的神采，“我才能忘記孤獨。老板的下一個需求，就是我對抗虛無的唯一武器。把這個版本成功上線，就是我此生存在的最大意義。”

他說完，還十分應(yīng)景地握緊了拳頭，那副被資本主義文化徹底洗腦的虔誠模樣，讓面試官那麻木的眼神中，終于透出了一絲真正的……欣賞。

“恭喜你，陳燼先生。”她站起身，第一次朝陳燼伸出了手，“你被錄取了。”

HR帶著陳燼參觀辦公區(qū)，那種詭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整個四十七樓，是一片巨大的開放式辦公空間，至少坐著兩百名員工，但這里安靜得像一座巨大的墳?zāi)埂Ｎㄒ坏穆曧?，只有鍵盤被手指密集敲擊時，發(fā)出的“噼啪”聲。每個人都戴著黑色的降噪耳機，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屏幕，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還有一股味道。

空氣里，始終飄著一股甜膩膩的、像是廉價香薰的味道，又有點像寺廟里燒劣質(zhì)檀香的味兒。聞久了，腦袋發(fā)沉。

陳燼跟著HR，路過一排排工位。

就在這時，他揣在褲子口袋里的那個黃銅鎮(zhèn)紙，突然微微地燙了一下。

下一秒，陳燼的右眼——那只藏著“觀骨玉”的眼睛，傳來一陣針扎似的刺痛。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眼前的世界，景象瞬間發(fā)生了變化！

在他的視野里，那些甜膩的香氣，竟化作了一絲絲肉眼不可見的灰黑色細線。那些細線，像是某種寄生蟲，正源源不斷地從每一個員工的頭頂百會穴，裊裊升起。他定睛一看，那些員工頭頂上那三盞本該燃燒的命燈，全都顯得十分暗淡，火苗蔫了吧唧的，仿佛被什么東西在持續(xù)不斷地抽走燈油。

而那些被抽走的“燈油”，就變成了那些灰黑色的細線，慢悠悠地向上飄，最終全部鉆進了天花板上那些縱橫交錯的中央空調(diào)通風(fēng)管道里，不知去向。

陳燼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知道，他找對地方了。

“陳燼先生？怎么不走了？”HR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怼?/p>

“沒事。”陳燼立刻回過神，臉上重新掛上了那副人畜無害的微笑，“只是被貴公司濃厚的企業(yè)文化，和員工們飽滿的工作熱情，給深深地……震撼到了。”

HR把他帶到了辦公區(qū)最角落的一個空工位。一臺全新的電腦，已經(jīng)為他準(zhǔn)備好了。

“歡迎正式入職，陳燼先生。”HR指著電腦屏幕，公事公辦地說道，“你的第一份工作任務(wù)，就是觀看這段……嗯，公司內(nèi)部培訓(xùn)視頻。然后，根據(jù)你的真實感受，提交一份不少于三千字的觀后感。這對我們后續(xù)優(yōu)化培訓(xùn)內(nèi)容，至關(guān)重要。”

陳燼還沒來得及吐槽“看個視頻都要寫三千字心得”這種反人類的規(guī)定，他面前的電腦屏幕，已經(jīng)自己亮了起來。

屏幕上沒有圖像，也沒有文字，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純粹的漆黑。

下一秒，一道聲音，從電腦音箱里緩緩地流淌了出來。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很柔和，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正在低聲地吟唱著。沒有歌詞，只是一段段悠長的、聽不出任何調(diào)式的曲調(diào)，但那聲音，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魔力。

它直接作用于你的神經(jīng)，你的潛意識，像是在告訴你：

睡吧。

忘掉一切煩惱，一切痛苦。

睡吧。

陳燼感到自己的眼皮，像是被灌了鉛，開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沉。一股強烈的、溫暖的、讓他幾乎想要放棄所有抵抗的困意，如同一陣無形的潮水，瞬間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