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響過三聲時，貢院的梆子聲在雨幕里悶悶炸開。我貼著號舍后墻挪動，鞋底的軟皮裹著棉絮，踩在青石板上只余細(xì)碎的簌簌聲。袖中竹蜻蜓的竹骨硌著腕骨——那是父親當(dāng)年教我做的小玩意兒，此刻正用來撬考官值房的雕花窗。

窗軸發(fā)出極輕的吱呀響，我屏住呼吸望進(jìn)去，案頭燭臺上的羊脂燭正滴著淚，將伏案男子的影子投在屏風(fēng)上，像柄出鞘的劍。是謝云舟，白日里巡查時他腰間的玉佩曾閃過半道青光，與父親舊物上的冰裂紋別無二致。

文件在青銅火盆里蜷曲成灰，我看見辛卯科場四個字在火苗里跳了跳，忙從袖中摸出魚形銀梭——那是母親留下的織具，此刻被我改造成了鑷子。火盆離案頭不過三尺，謝云舟的筆尖正落在新宣紙上，墨色在燭光下泛著暗紅，像極了父親血書里的殘字。

蘇硯秋，你還要躲到何時？

狼毫筆重重磕在筆架上，謝云舟轉(zhuǎn)身時袖風(fēng)帶滅燭火，唯有火盆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我指尖的銀梭當(dāng)啷落地，在寂靜里驚起一聲回響。他腰間玉佩在暗夜里泛著微光，正是父親臨終前塞給我的半塊玉佩的另一半。

大人說笑了，草民姓蘇名硯。

住口。他突然逼近，廣袖帶起的氣流掀動我鬢角碎發(fā)，三年前蘇侍郎被拖出府時，你躲在二門后咬碎了半幅并蒂蓮帕子，如今這帕子，可還在你枕下？

后頸猛地泛起寒意，我退至窗邊，掌心觸到潮濕的窗紙。父親出事那日的細(xì)節(jié)，除了母親和我，唯有房梁上的暗樁知曉。謝云舟抬手，火光映出他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握劍而非握筆的人才有的繭子。

你究竟是誰？我摸到袖中藏著的柳葉刀，刀柄上刻著母親的閨名映雪，為何知曉我父親的事？

他忽然笑了，笑聲混著雨聲滲進(jìn)磚縫：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手中的墨隱古硯。三日前你在城南當(dāng)鋪典賣鎏金步搖，換得的碎銀買了半張熟宣，用來拓印古硯底部的紋路——他忽然湊近，鼻尖幾乎觸到我顫抖的眉骨，那些刻著咸平十三年恩科的小字，你可曾看懂？

窗外突然傳來瓦當(dāng)輕響，像是有人踩過琉璃瓦。謝云舟猛地推開我，佩劍出鞘聲驚飛檐下宿鳥。我借機(jī)滾到案前，從火盆里搶出半張未燃盡的紙，上面赫然畫著貢院地下的密道圖，終點(diǎn)處標(biāo)著墨隱齋三個字。

給我！謝云舟的劍尖抵住我后心，卻在我轉(zhuǎn)身時突然怔住——我手中握著那半塊墨隱古硯，硯底咸平十三年的刻痕在火光下清晰可見。他的佩劍當(dāng)啷落地，眼中翻涌著我讀不懂的情緒：原來你真的是她。

她？我握緊古硯，硯角的缺口劃破掌心，血珠滴在案頭謝云舟未寫完的信上，我父親到底怎么了？辛卯科場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他忽然轉(zhuǎn)身推開窗，雨絲撲在他青竹紋的衣袍上：明日卯初，去西跨院的老槐樹下。說完竟要翻窗而出，我急忙扯住他的袖角，卻摸到一片冰涼的金屬——他小臂上纏著半幅殘缺的護(hù)腕，正是父親當(dāng)年送給戍邊好友的物件。

等等！我掏出懷中另半塊玉佩，與他腰間的那塊嚴(yán)絲合縫，我母親臨終前說，這玉佩原是一對，刻著明心見性四字，為何會在你這里？

謝云舟猛地轉(zhuǎn)身，眼中閃過劇痛：明心見性？當(dāng)年你父親替我頂罪時，可曾想過自己的性命？他忽然抓起我的手，將玉佩按在我掌心，明日老槐樹，帶上古硯。若不來—他指腹劃過我腕間的胭脂漬，沈硯冰的人，今晚就會查到你藏在客棧的女子衣物。

窗外傳來巡夜衙役的梆子聲，他松開手，身影已消失在雨幕里。我低頭看著掌心的血漬，忽然發(fā)現(xiàn)案頭謝云舟未寫完的信上，被我血珠染紅的地方，漸漸顯出血字：硯秋，活下去——是父親的筆跡。

攥緊那半張密道圖，我從后窗翻出，卻在落地時踩到半截帶泥的玉佩。借著月光細(xì)看，竟是沈硯冰常戴的那枚明心佩的碎片，邊緣還沾著新鮮的血跡。墻角陰影里突然傳來低笑，我猛地轉(zhuǎn)身，只見沈硯冰倚在太湖石后，手中把玩著我遺落的銀梭：蘇硯秋，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冷汗浸透中衣，我摸向袖中柳葉刀，卻聽他拋來件披風(fēng)：穿上，別染了風(fēng)寒。月光照著他微濕的發(fā)梢，竟讓我想起三年前那個替我撿起掉落發(fā)簪的少年，那時他的眼也是這樣亮，像浸了秋夜的月光。

你早就知道我是誰。我裹緊披風(fēng)，聞到上面淡淡的沉水香，從看見我簪子上的并蒂蓮開始，對嗎？

他走近，指尖掠過我握古硯的手：何止是簪子？你束發(fā)時總留兩縷碎發(fā)，像極了那年在御花園偷折桂花的小郡主——他忽然頓住，眼中閃過掙扎，硯秋，聽我的，明日別去老槐樹。

遠(yuǎn)處傳來衙役換崗的聲音，他猛地將我推進(jìn)假山石縫，自己則迎向巡夜的燈籠：張班頭，可是尋我？方才見只野貓叼了考生的文牒，我追至此地。

我貼著濕冷的石壁屏息，聽著他與衙役的腳步聲漸遠(yuǎn)，掌心的密道圖已被冷汗洇濕。假山石縫里突然掉下片銀杏葉，上面用朱砂畫著半朵并蒂蓮——與謝云舟留下的暗號一模一樣。

戌末的更聲響起時，我回到客棧，推開房門便見床頭擺著件女式襦裙，月白色的裙角繡著墨色蘭花，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樣式。枕邊壓著張字條，是沈硯冰的字跡：明日巳時，貢院西側(cè)角門，我等你。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窗紙照在墨隱古硯上，硯底的刻痕在光影里忽明忽暗。我摸著腕間沈硯冰方才碰過的地方，那里還留著他指尖的溫度，與謝云舟的冷冽截然不同。

父親的血字、謝云舟的玉佩、沈硯冰的警告，像三張交疊的網(wǎng)，將我困在這秋雨未歇的夜里。我知道，明日的老槐樹之約，必定是場鴻門宴，可我不得不去——因?yàn)槟前霃埫艿缊D的終點(diǎn)，是墨隱齋，是父親當(dāng)年在科場案里寫下的最后線索。

吹滅燭火前，我對著銅鏡卸去面上的爐灰，露出少女本就白皙的面容。鬢角的碎發(fā)被雨水粘在頰邊，鏡中人的眼睛里映著窗外的月亮，像極了母親臨終前說的那句話：硯秋，記住，墨隱古硯里藏著的，不是秘密，是血脈。

血脈？我摸著頸間的玉佩，忽然想起謝云舟說的小郡主。難道父親當(dāng)年被貶，不僅因?yàn)榭茍霭?，還因?yàn)槲疑硎赖拿孛?？沈硯冰為何明知我是女子，卻一直隱忍不發(fā)？還有謝云舟，他究竟是父親的舊友，還是敵人？

更漏聲滴答作響，我將柳葉刀藏進(jìn)靴筒，把墨隱古硯塞進(jìn)貼胸的荷包。明日，無論老槐樹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要去，因?yàn)槲也粌H是蘇硯秋，更是那個握有半塊玉佩、半塊古硯的局中人，注定要在這盤棋里，走出屬于自己的險招。

臨睡前，我忽然想起沈硯冰說的小郡主，想起御花園的桂花，想起父親曾說過的咸平十三年恩科——那年，正是我出生的年份。或許，一切的謎底，都藏在墨隱齋里，藏在古硯底部的刻痕里，藏在那些被焚燒的文件中。

夜色漸深，客棧的更夫敲著梆子走過。我望著窗外的月亮，忽然覺得，這月亮就像那方墨隱古硯，表面平靜，內(nèi)里卻藏著無數(shù)待解的謎題。而我，終將在這謎題中，尋到父親的冤屈，尋到自己的身世，哪怕要穿過層層迷霧，哪怕要面對刀光劍影。

這一夜，我夢見父親站在貢院的龍門下，向我微笑著招手。他的衣擺上沒有墨漬，沒有血痕，只有那方墨隱古硯，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蓧粜褧r，枕巾上卻沾滿了淚，像極了古硯里暈開的墨痕，揮之不去。

卯初的梆子聲響起時，我換上男子青衫，將墨隱古硯藏進(jìn)書箱底層。臨出門前，我看了眼沈硯冰留下的女式襦裙，忽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女子的衣裳，不該成為束縛，而該成為鎧甲?；蛟S，明日之后，我再也不必藏起這女兒身，因?yàn)橛行┱嫦?，需要用真?shí)的自己去面對。

推開客棧的門，晨霧里傳來隱約的馬蹄聲。我知道，屬于我的征程，才剛剛開始，在這充滿謎團(tuán)的貢院里，在這波譎云詭的朝堂中，我終將一步步揭開真相，哪怕前路艱險，哪怕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西跨院的老槐樹，正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個沉默的老者，等待著揭開多年前的秘密。而我，正朝著它走去，帶著父親的遺志，帶著母親的思念，帶著自己的決心，走向那個未知的局，走向?qū)儆谖业拿\(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