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惘然

手術室的紅燈在凌晨三點十七分熄滅時，我正把最后一顆薄荷糖含在舌尖。陳建安醫(yī)生的白大褂沾著消毒水味，摘下口罩時，鏡片上蒙著層白霧：手術很成功，接下來要看術后48小時。他遞來張紙條，是顧承澤術前讓護士轉交給我的，他說，別讓薄荷糖在口袋里化掉。

紙條上是歪扭的簡筆畫：穿病號服的小人牽著穿白大褂的小人，腳邊堆著薄荷糖和琴鍵。右下角寫著：如果醒了，想去你工作室蹭咖啡；如果沒醒，記得把我的那份拿鐵，澆在琴房的薄荷盆栽里。墨跡被水洇過，像他當年在機場沒掉下來的眼淚。

監(jiān)護室的門推開條縫，心電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混著消毒水味涌出來。顧承澤的手背上插著留置針，指尖還捏著半張機票——巴黎戴高樂機場，起飛時間2025年5月10日08；00，座位號13A和13B，正是我的生日。

林小姐？護士捧著文件夾站在身后，顧先生的遠期治療方案需要家屬確認。攤開的文件上，心臟移植手術備選幾個字在晨光中發(fā)白，旁邊附著張匯款單，匯款人欄寫著惘然設計工作室，金額是我昨天剛收到的競標獎金。

下午的陽光斜切進病房，我摸著他手腕內側的條形碼紋身，突然想起檔案室里的住院記錄——2015年那次手術，他偷偷把我的生日設成了病歷密碼。床頭的鐵盒敞著，薄荷糖少了三顆，正是他術后需要服用的藥片數量。

晚晚？他在暮色中醒來，聲音像浸了水的琴鍵，聽見你哭了。手指摸索著找到我攥緊的錄音筆，按到最后一段：2025年5月8日，也就是我生日那天，他在工作室樓下錄的音。其實十年前在琴房，我彈錯的那個小節(jié)，背景里有霓虹燈惘然設計的電流聲，是因為看見你畫稿上的顧承澤與林晚，連名帶姓寫在一起，心跳漏了半拍。

凌晨五點，我站在機場安檢口，手里攥著兩張溫熱的登機牌。廣播里傳來飛往巴黎的航班提醒，法語播報的尾音像他彈《卡農》時的顫音。手機在掌心震動，是顧承澤的短信，附帶張照片：監(jiān)護室的床頭柜上，手術同意書和薄荷糖鐵盒并排躺著，他的手正按在家屬簽字欄，墨跡未干。

我在等你。短信最后是個鋼琴emoji，和十年前琴房里的暗號一樣。安檢員催促的聲音里，我望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左手是泛著藍光的登機牌，右手是印著心臟術后注意事項的文件袋，掌心的薄荷糖正在體溫下融化，糖紙邊緣洇出淺綠的水痕，像那年他畫在我速寫本上的，未完成的鳶尾花。

回憶突然涌來：大二的琴房，他說是當時已惘然，如今仍惘然，因為有些事，只有錯過才懂珍惜；昨天的病房，他把機票折成紙飛機，說巴黎的莫奈展還有三天，我們可以帶著速寫本，在睡蓮池邊畫到日落；還有檔案室里，那張寫著28·7%成功率的診斷書，他在邊緣畫了小惡魔，旁邊寫著但你是我的100%。

登機口開始檢票時，我摸出鐵盒里的錄音筆，最后一段留言在耳機里響起：如果有天你要選，背景是機場廣播的雜音，別選消毒水味的未來，也別選薄荷糖味的過去，選那個，讓你心跳漏拍的現在。

陽光穿過候機廳的玻璃，在地面投下琴鍵般的光影。我望著遠處廊橋上的飛機，突然想起顧承澤在競標會上說的話：風險投資賭的是切開后的心跳，而我賭了十年，就為等你說值得。

指尖劃過手機屏幕，調出編輯好的短信：手術室見。發(fā)送鍵即將按下時，薄荷糖的涼意突然漫上舌尖——原來有些抉擇，從來不是二選一，就像消毒水與薄荷糖，疼痛與甜蜜，在時光里早已釀成同一種味道，叫惘然。

登機牌在掌心發(fā)燙，手術同意書的邊角硌著指節(jié)。我抬頭望向安檢口，突然看見穿病號服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閃，手腕上的條形碼紋身映著陽光，像串未彈完的音符。十年前的暴雨與今日的晴空在記憶里重疊，而我終于明白，所謂惘然，從來不是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