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像條冰涼的蛇,順著鼻腔爬進胃里時,我正抓著顧承澤的手腕數脈搏。他在競標會后的慶功宴上突然暈倒,西裝馬甲下的襯衫被冷汗浸透,貼在胸口的位置洇出片不規(guī)則的濕痕——和十年前暴雨夜背我去診所時,后背留下的印記一模一樣。
家屬來簽字。護士把手術同意書拍在床頭柜,筆尖在緊急心臟搭橋手術幾個字上劃出鈍響。我盯著他蒼白的唇色,突然想起大二那年他發(fā)燒39度還堅持幫我改模型,說設計圖上的每個線條,都該帶著體溫。此刻他的體溫透過指尖傳來,卻像塊即將融化的冰。
翻找西裝內袋時,金屬名片夾硌得掌心發(fā)疼。離婚協(xié)議書從夾層滑落,紙頁邊緣還帶著機場安檢時的折痕,簽署日期正是他回國當天的5月7日,沈薇的簽名明顯是左手模仿的,最后一筆抖出條歪斜的尾巴——和他當年在速寫本上畫小惡魔時的筆觸如出一轍。
晚晚他在麻醉前抓住我手腕,指尖的輸液貼蹭得皮膚發(fā)疼,沈薇是我表妹,那年在美國是她幫我演的戲。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像極了畢業(yè)典禮那天在機場,他轉身時我沒看清的表情,其實我從來沒簽過什么賣身契,只是怕你看見手術同意書會哭。
回憶突然被閃電劈開。2015年6月的暴雨夜,我發(fā)著高燒蜷縮在宿舍,他踹開寢室門時渾身滴著水,白襯衫下的肋骨根根分明:診所關門了,我背你去醫(yī)院。雨水順著他下頜砸在我手背,體溫卻燒得驚人——原來那時他已經停藥三天,只為省下錢給我買速寫本。
別難過。他thumb摩挲著我手腕的脈搏,婚戒不知何時被摘下,露出內側刻著的W&R,上次手術成功率有80%。床頭柜上的薄荷糖鐵盒突然翻倒,糖塊滾落在心電監(jiān)護儀的導聯(lián)線上,發(fā)出細碎的響,如果我能醒過來,想帶你去巴黎,看你畢業(yè)設計里畫的莫奈展。
護士開始準備術前消毒時,我看見他后腰處的舊疤——那是大三寒假,他替我擋住失控的自行車,在石階上磕出的傷。當時他笑著說男人就該有點傷疤才帥,卻沒讓我看見他在醫(yī)務室疼得咬碎的薄荷糖。
林小姐?醫(yī)生的呼喚驚醒了回憶,手術同意書的親屬關系欄還空著。我摸著顧承澤掌心的薄繭,突然想起他在琴房說過的話:如果有天我彈不了琴了,就用這雙手給你調顏料。此刻這雙手正無意識地蜷曲,像在尋找記憶中的琴鍵。
消毒棉球擦過他胸口時,我看見心臟位置紋著片薄荷葉,葉脈走向和我大學時送他的手繪書簽分毫不差。原來有些印記,早在時光里悄然生長,等著被一場暴雨、一張病歷、或是次生死抉擇,輕輕揭開。
我簽。筆尖在關系欄頓了頓,落下未婚妻個字時,顧承澤突然笑了,眼角的細紋里盛著十年前的星光。他摸出藏在枕頭下的東西塞給我,是個迷你錄音筆,和當年鐵盒里沒送出去的那支一模一樣。
等我出來,他的聲音被麻醉劑拖得發(fā)顫,聽里面的第二首曲子。心電監(jiān)護儀的波紋突然劇烈跳動,護士推著他往手術室跑時。
手術室外的長椅冷得刺骨,我按下錄音筆,先是電流聲,接著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鋼琴聲——是《卡農》的變奏版,每個小節(jié)末尾都藏著聲極輕的晚晚。錄到第13分鐘時,他的聲音突然清晰:如果手術失敗,別去我的墓地,把薄荷糖撒在琴房窗外,這樣風吹過的時候,我就能聽見你翻速寫本的聲音。
淚水砸在錄音筆上時,我看見等候區(qū)的電視正在播沈氏集團的新聞,沈薇舉著話筒說:表哥的手術由我全程資助,因為他說,這是他欠某個人的十年心跳。鏡頭掃過她腕間的惘然手鏈,我突然想起顧承澤在競標會上說的話:風險投資賭的是,切開之后,里面是否還藏著十年前的心跳。
掌心的薄荷糖已經融化,黏膩的糖漿滲進指紋,混著淚水的咸。手術室的紅燈亮起,我摸著鐵盒上斑駁的“晚”字,突然明白,所謂心結,從來不是十年的誤會,而是不敢承認——當他的心電圖和我的心跳,早已在時光里,譜成了同一首未完成的《卡農》。
錄音筆在寂靜中發(fā)出“滴”的提示音,下一段錄音開始,是2015年6月22日的深夜,他的聲音帶著手術后的虛弱:晚晚,我沒死成,這算不算我們之間的奇跡?醫(yī)生說不能再拖,可我想等你穿上婚紗的樣子,再去做下一次手術。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漫過走廊的窗欞,在地面投下琴鍵般的光影。我握著手術同意書和錄音筆,突然發(fā)現(xiàn),十年前的對不起,和十年后的我愿意,原來都藏在同顆薄荷糖的甜與涼里——苦過、痛過、卻始終舍不得吐掉。
手術室的門咔嗒打開時,我站起身,聽見自己心跳如鼓。這一次,我不想再做等待真相的旁觀者,而是要成為,那個在他病歷上寫下親屬,在他生命里按下播放的人。畢竟有些愛,從來不該被疾病、誤會、或是時光,輕易按下暫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