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碎片玻璃

外灘十八號的旋轉(zhuǎn)門切開雨幕時，冷氣裹著咖啡豆的焦香撲面而來。我在二樓靠窗位置看見他，深灰西裝襯得肩線比記憶中更挺括，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卻像塊錯位的拼圖——十年前他說過，戴戒指的手要彈鋼琴，得保持絕對的干凈。

要拿鐵？他起身時碰響了桌上的玻璃杯，冰塊撞出細碎的響。我盯著他指節(jié)上淡淡的繭，突然想起那些幫我改設(shè)計圖的深夜，他握著馬克筆的手總會在我手背壓出紅印，襯衫領(lǐng)口永遠飄著薄荷糖的清甜。

鐵盒推過來時帶著體溫，磨砂表面的晚字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我指尖一顫，這個本該躺在我抽屜最深處的東西，此刻正躺在胡桃木桌面上，邊緣的磕痕都和記憶里分毫不差——那是大三冬天，他騎車帶我去看展，急剎車時鐵盒從兜里掉出來，在柏油路上滾出的凹痕。

一直收著？我的聲音比想象中平靜，指甲卻掐進了掌心。他喉結(jié)動了動，剛要開口，西裝內(nèi)袋的手機突然震動，屏幕亮起的瞬間，兩個字像把銀針刺進視網(wǎng)膜。

他慌忙按掉電話的動作，和當年在圖書館被我發(fā)現(xiàn)偷偷幫我占座時如出一轍。戒指在燈光下閃過冷光，我突然想起上周刷到的朋友圈，大學班長轉(zhuǎn)發(fā)的美股新聞里，顧承澤的名字旁跟著沈氏集團首席顧問，配圖里他和穿香奈兒套裝的女人并肩站在華爾街，無名指上的戒指格外刺眼。

是合作方。他重新坐直時，領(lǐng)帶結(jié)歪了半寸。我盯著他刻意繃緊的下頜線，想起畢業(yè)典禮那天，他也是用這樣的表情告訴我要去(燕京)實習，卻在三小時后出現(xiàn)在機場國際出發(fā)廳。

回憶突然被咖啡杯的輕響打斷，他推過來的卡布奇諾上，奶泡被拉成了歪歪扭扭的鳶尾花——那是我大二時教他的，說鳶尾花語是念念不忘。此刻奶泡正在杯口融化，像那年他沒說出口的半句話。

當年，他的手指摩挲著鐵盒邊緣，冰塊在玻璃杯中發(fā)出最后一聲脆響，我。

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視頻通話，沈薇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卷發(fā)被海風揚起，身后是加州的海岸線。她開口時帶著懶洋洋的鼻音：承澤，醫(yī)生說該換藥了。

我看見他瞬間繃緊的脊背，以及藏在桌下的手，正把鐵盒往我這邊推得更近。薄荷糖的氣味混著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突然讓我想起那年他總在凌晨回宿舍，袖口沾著醫(yī)院特有的冷香，我卻以為是哪個學妹的香水。

我去趟洗手間。他抓起手機的動作帶翻了糖罐，薄荷糖滾落在我腳邊，我彎腰去撿時，看見他西裝內(nèi)側(cè)口袋露出半截文件——封面上心臟搭橋手術(shù)風險告知書幾個字，在落地燈的光影里忽明忽暗。

指尖捏住糖紙的剎那，十年前的觸感突然涌上來。那時他總說我像薄荷糖，表面涼津津的，含久了卻能嘗到藏在深處的甜。此刻糖塊在掌心漸漸融化，黏膩的糖漿滲進指紋，像段永遠洗不掉的舊時光。

他回來時領(lǐng)帶已經(jīng)重新系好，戒指卻不見了蹤影。我望著他空蕩的無名指，突然想起鐵盒里除了薄荷糖，還有當年他塞給我的那張收銀條，背面的對不起早已暈開，但鉛筆寫的小字還隱約可見：等我治好爸爸的病，就帶你去巴黎看展。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黃浦江的游輪在夜色里劃過流光。顧承澤的目光落在我胸前的工牌上，惘然設(shè)計四個字在燈光下泛著微光——那是三年前我注冊的工作室，用的是他當年隨口說的名字。

晚晚，他第一次喚這個昵稱，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我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面劃出刺耳的響：顧先生，如果是談合作，明天請去公司找我。

轉(zhuǎn)身時鐵盒被碰倒，薄荷糖撒了滿桌。他沒有追上來，只有那句當年在機場，我其實買了，被電梯門永遠關(guān)在了身后。夜晚的江風灌進領(lǐng)口，我摸著包里的鐵盒，突然發(fā)現(xiàn)盒底的刻字旁，不知何時多了行極小的英文，F(xiàn)ormymintgirl。

出租車在雨夜疾馳，我望著后視鏡里漸漸縮小的外灘燈火，想起剛才他接電話時，沈薇身后的墻上掛著幅畫——莫奈的《睡蓮》，和我大學畢業(yè)設(shè)計用的是同一系列。原來有些巧合，從來都不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