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普華又給金澤豐輸了內(nèi)力,說道:“金少俠,現(xiàn)下你這條命暫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沒法化去你體內(nèi)的異種真氣,眼前只能拖一日算一日,只怕過不了一年,你內(nèi)傷又會大發(fā),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金澤豐點頭說:“當日常醫(yī)生對晚輩也這么說。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命長短,各有天命,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普華搖頭說:“佛家不信天命,只講緣法。當日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住持普光師兄內(nèi)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jīng)》,則筋骨尚能轉(zhuǎn)移,何況化去內(nèi)息異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
金澤豐素聞普光方丈的聲名,心下甚喜,說道:“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丈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遇。”當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隨著普華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陽光耀眼,竟如進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爽。
他移步之際,雙腿酸軟,只得慢慢行走,但見寺中一座座殿堂構筑宏偉。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都遠遠便避在一旁,向普華合十低首,執(zhí)禮甚恭。
穿過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外。普華向屋外的小沙彌說:“普華有事求見方丈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即轉(zhuǎn)身出來,合十說:“方丈有請。”
金澤豐跟在普華之后,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團上。普華躬身行禮說:“普華拜見方丈師兄,引見東華派首徒金澤豐金少俠。”金澤豐當即跪下,叩首禮拜。普光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少俠少禮,請坐。”
金澤豐拜畢,在普華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普光方丈容顏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罕:“想不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如此貌不驚人,若非事先得知,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
普華說:“金少俠經(jīng)過兩個多月來調(diào)養(yǎng),已好得多了。”金澤豐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兩個多月,我還以為只二十多天的事。”
普光說:“很好。”轉(zhuǎn)頭向金澤豐說:“少俠,尊師龔先生執(zhí)掌東華派,為人嚴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來十分佩服。”金澤豐站起身來說:“不敢。晚輩身受重傷,不省人事,多蒙普華大師相救,原來已二月有余。我?guī)煾笌熌赶氡仄桨玻?rdquo;自己師父師母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只是他心下掛念,忍不住脫口相詢。
普光說:“聽說龔先生、焦女俠和東華弟子們眼下都在廣東。”
金澤豐當即放寬了心,說道:“多謝方丈示知。”隨即不禁心頭一酸:“師父師母終于帶著學妹,到了胡師弟家里。”
普光說:“少俠請坐。聽普華師弟說,少俠劍術精絕,已深得華蘇鑄前輩的真?zhèn)?,實乃可喜可賀。”金澤豐說:“不敢。”普光說:“華前輩歸隱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金澤豐說:“是。”
普光緩緩說:“少俠受傷后,為人所誤,以致體內(nèi)注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普華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參詳,唯有修習敝派內(nèi)功秘要《易筋經(jīng)》,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強加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鴆止渴,為患更深。普華師弟兩個月來以內(nèi)功延你性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nèi)之后,你身體之中可又多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金澤豐微一運氣,果覺丹田中內(nèi)息澎湃,難以抑制,劇痛攻心,登時身子搖晃,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普華合十說:“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金澤豐說:“大師說哪里話來?大師為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二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普華說:“不敢。華前輩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華前輩之恩德于萬一。”
普光抬起頭來說:“說什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冤仇亦是緣,仇恨不可執(zhí)著,恩德亦不必執(zhí)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云煙,百歲之后,更有什么恩德仇怨?”
普華應了聲:“多謝師兄指點。”
普光緩緩說:“佛門弟子,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此內(nèi)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jīng)》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摩老祖所創(chuàng),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師本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
金澤豐“啊”的一聲,心想:“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竟如此堅毅。”
普光說:“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終得承接達摩老祖衣缽,傳禪宗法統(tǒng)。二祖跟著達摩老祖所學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jīng)》而明心見性。我宗武功之名雖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殊不足道。達摩老祖當年只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而已。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后世門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學,以致舍本逐末,不體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嘆,可嘆。”說著連連搖頭。
過了一會兒,普光又說:“老祖圓寂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團旁見到一卷經(jīng)文,那便是《易筋經(jīng)》了。這卷經(jīng)文義理深奧,二祖苦讀鉆研,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遺留此經(jīng),雖然經(jīng)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歷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于他的大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余載,經(jīng)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峨眉山得晤梵僧般剌密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jīng)》來,和般剌密諦共同研讀參究。二位高僧在峨眉金頂互相啟發(fā),經(jīng)七七四十九日,終于豁然貫通。”
普華合十稱贊:“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普光繼續(xù)說:“但那般剌密諦大師所闡發(fā)的,大抵是禪宗佛學。直到十二年后,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jīng)》中的武學秘奧盡數(shù)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那位年輕人,便是隋末唐初杰出的軍事家,后來南平吳會,北清沙漠,西定慕容,出將入相,爵封衛(wèi)公的李靖。李衛(wèi)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jīng)》中得到了不少教益。”
金澤豐“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jīng)》有這等大來頭。”
普光又說:“《易筋經(jīng)》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系五臟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氣自內(nèi)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jīng)后,心動而力發(fā),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漲,似雷之發(fā)。少俠,練那《易筋經(jīng)》,便如一葉小舟于大海巨濤之中、怒浪澎湃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
金澤豐連連點頭,覺得這道理果然博大精深,和華蘇鑄所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
普光又說:“只因這《易筋經(jīng)》具如斯威力,是以數(shù)百年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如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普華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復精嚴,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jīng)。”
金澤豐說:“是。晚輩無此福緣,不敢妄自干求。”
普光搖頭說:“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金澤豐驚喜交集,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普華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自己卻屬有緣。
普光緩緩說:“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華前輩的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易筋經(jīng)》便須喪命,普華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
普華合十說:“金少俠福緣深厚,普華亦代為欣慰。”
普光說:“師弟,你天性執(zhí)著,一切事物拘泥實相,于‘空、無相、無作’這三解脫門的至理,始終未曾參透,于生死這一關,也就勘不破。不是我不肯傳你《易筋經(jīng)》,實是怕你研習這門上乘武學后沉迷其中,于參禪的正業(yè)不免荒廢。”
普華神色惶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說:“師兄教誨得是。”
普光微微點頭,意示激勵,過了半晌,見普華臉現(xiàn)微笑,這才臉現(xiàn)喜色,又點了點頭,轉(zhuǎn)頭向金澤豐說:“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大障礙,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這《易筋經(jīng)》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為少林派俗家弟子。”頓了頓又說:“少俠若不嫌棄,便歸老衲門下,改名‘金圓豐’,倒也機緣巧合。”
普華歡喜說:“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jīng)》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一放異彩。”
金澤豐站起身來說:“多承方丈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身屬東華派門下,不便另投明師。”普光微微一笑說:“我所說的大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下已不是東華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
金澤豐吃了一驚,顫聲問:“我……我……怎么已不是東華派門下?”
普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說:“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一送,那信便向金澤豐身前平平飛來。
金澤豐雙手接住,只覺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丈果然內(nèi)功深不可測,單憑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傳過來這等渾厚內(nèi)力。”見信封上蓋著“東華派掌門之印”的朱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方丈”,九個字間架端正,筆致凝重,正是師父龔政偉的親筆。金澤豐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fā)顫,抽出信紙,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看了一遍,登覺天旋地轉(zhuǎn),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待得醒轉(zhuǎn),只見身在普華懷中,金澤豐支撐著站起,忍不住放聲大哭。普華問:“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尊師有甚不測么?”金澤豐將書函遞過,哽咽說:“大師請看。”
普華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著:“東華派掌門龔政偉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zhí)掌東華門戶。久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徒金澤豐,秉性頑劣,屢犯門規(guī),比來更結(jié)交妖孽,與匪人為伍,宣稱與之有福共享,有難同當。政偉無能,雖加嚴訓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系武林正氣,正派清譽,茲將逆徒金澤豐逐出本派門墻。自今而后,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jié)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政偉感激不盡。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