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也祝你們早生貴子

一切似乎都沒有得到本質(zhì)的改變，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又來到了那個小漁村。

我有時想，就在這里終老一生也不失為上佳的選擇，這里的人樸素、良善、誠實，好像是當(dāng)代文明碾壓的死角，一切的糟粕和不良習(xí)氣都進(jìn)不來。

我來到我居住的小院前，雖然已經(jīng)是深夜了，可是葉柯舟仍然托腮坐在海棠樹下，可是眼神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那樣的一汪死水，而是變得期期艾艾，靈動了很多。

我走上前去，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

我坐在她的身邊，她卻本能地環(huán)抱了肩膀，似乎因為有人在旁邊，才覺察出了冷。

我想脫下我的衣服，卻發(fā)現(xiàn)只穿了一件上衣，脫無可脫，可她看著我，一副“看你如何辦”的模樣，我索性把上衣脫下，給他裹在身上，在海邊開石打眼的工匠也有打赤膊的，何況是晚上。

也許是，我平時和她太熟識了，所以她似乎也沒有介意，成全了我的英雄救美的義舉。

幸好，天也不是很冷，她就像看馬戲耍猴一樣地含笑看著我。

“我有事對你說。”

我調(diào)節(jié)了一下呼吸道。

“嗯，你說。”

葉柯舟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后天要參加一場婚禮。”

“其實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你和楚楚的——”

“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沒想到來得這么早——大家眼中你們是才子佳人的一對——說‘恭喜’不俗套吧？”

“你看我算有才嗎？”

葉柯舟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話，而是偏過了頭，道：“書上不都是這樣寫的嗎？‘才子佳人’、‘添香紅袖’、‘私訂終身’、‘狀元歸來’……”

“‘六親不認(rèn)’、‘狗頭鍘伺候’……”

我接著她的話頭念下去。

“你怎么了？看你很失落的樣子——娶了楚楚這樣的美嬌娥還不知足嗎？”

我搖了搖頭，道：“她要出嫁了，可新郎不是我。”

“這是怎么回事——你算什么？”

“我算伴郎！”

葉柯舟眼中突然閃動著瑩光，似乎很為我高興，“伴郎也要精神一點，我也能沾點喜氣呢。何必失魂落魄的，像丟失了糖果的小孩。”

“我當(dāng)伴郎，你怎么比我還高興，真是損友一個，沒心沒肺。”

“我不高興，也改變不了事實——對了，伴娘呢，誰來當(dāng)？新郎新娘方面有人選嗎？”

“他們尊重我的意見，讓我來選。”

“那你選好了嗎？”

“還沒呢——”我突然脫口而出道：“你來當(dāng)我的伴娘好不好？”

她看了我一眼，突然站起來狠狠地在我腳面上踩了一腳，疼得我一陣“馬啊驢啊”地亂叫，她仍然不解氣般，將我的上衣一下套到我頭上，又對著我的頭像拍皮球一樣拍了幾下，大罵了幾句“神經(jīng)病”，這才似乎解氣般走回了屋里。

我待疼痛緩解了些，才突然意識到，葉柯舟還沒有回答我的邀請。

我也在反思，為什么會下意識地想到讓她當(dāng)我的伴娘，可能覺得她太封閉自己了，也太需要在一場充滿喜慶的婚禮上得到救贖了，若能打開心結(jié)，開始嘗試愛上另一個人，即使這個人不是我，也能開始選擇全新的生活。如真能如此，我何嘗不是辦了一件好事。可是，我又如何來說服她呢？

好在，還有三天時間。

可是，前兩天我都是渾渾噩噩地過著，這才發(fā)現(xiàn)我是拖延證晚期癌癥患者，第三天下班后回到小漁村，這才發(fā)現(xiàn)一連三天，葉柯舟似乎一直躲在屋子里不露面，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我正要給她打電話的時候，我的電話卻掐著點一般響了起來。

我看了一下，卻是林芳菲打來的，我不明所以地接通了，她用一種迷茫的語氣對我說道：“你是不是很迷茫？”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嗎？——我承認(rèn)我很迷茫。”

“我就是給你指點迷津來了。”

“感謝大慈大悲的南海觀世音大士——南無阿彌陀佛——”

“少臭貧——說真的，你是不是缺少一個伴娘？”

“你怎么知道？”

“R市就這么大，豪門就這幾家，想藏住秘密都難；你就說是不是吧？”

“是。”

“那我給你指點的迷津就算對了——我認(rèn)為海逸星是伴娘的最佳人選。”

“為什么？”

“以我女人的直覺和敏感——我感覺她心里有你。”

“你別亂點鴛鴦譜了——”

“怎么？怕她拒絕你讓你難堪——這個你放心，姐姐我還是有媒婆的自我修養(yǎng)的——一準(zhǔn)給你拿下她來——只要你同意，我這就替你邀請她，保證讓她高高興興給你做伴娘。”

“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為什么你會這樣想？是受了什么刺激嗎？還是她給了你什么暗示？”

“唉——什么原因重要嗎？問題是結(jié)局是一樣的。我一個窮小子，她一個豪門千金大小姐，我怎么配得上她？”

“你怎么知道她是生于豪門？”

“我不瘋也不傻，光用常識判斷：一個開上百萬的車、住大別墅的人，能是一般人？會愛上我一個窮小子，這點自知自明還是有的。”

“你以為她會在意這些？”

“她不在意，我在意——想想我和楚楚——同樣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

“你就是被楚楚傷得太深了，出不來了……”

“反正伴娘人選我已經(jīng)有了，就不勞觀音娘娘您老費神了。”

“你小子還能不能好好說話——對了，她是誰？”

“到時候就知道了。”

拒絕了海逸星，我有強(qiáng)烈的愿望：一定要讓葉柯舟在明天的婚禮上當(dāng)伴娘；救場如救火，如果最終找不到伴娘，我可就真的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我來到前院，按說正是晚飯的時間，可是依然是各忙各的，沒有一點要開飯的意思。

“葉嫂——你們都喝風(fēng)倒沫不吃飯的吧？”

“臭小子——也學(xué)會拿你嫂子開涮了——喝風(fēng)倒沫那是王巴。”

“那我大老遠(yuǎn)的來了——總不能吃三毛飯吧？”

“什么‘三毛飯’？嫂子我文化低，別在我面前拽文？”

“飯也毛有，菜也沒有，水也毛有——簡稱‘三毛飯’。”

“本來是有的，這不小舟都餓了三天了，我們和她都是至親骨肉，別的忙幫不上，就與她同餓唄。”

“柯舟她真的三天沒吃飯了？”

我焦急地問道。

“看你急得嘴生泡——飯確實沒出來吃一口——這不是有我媽嗎？她心疼閨女，凈給她下餃子了，還是趁你小子不在的時候送去——”

我這才放了一點心，葉嫂又道：“你是不是惹她了？我感覺這幾天她躲你像耗子躲貓似的。”

我正色道：“我正要有事和大家商量呢，不如我們就開個家庭聯(lián)席會議吧？”

“你小子，又整新名詞。”

雖這樣說，葉家人除了葉柯舟都圍坐在桌子旁，連吃完了奶的寶寶也乖巧地睜著圓眼珠躺在媽媽懷里好似要聽我講話。

我輕輕道：“實話實說，前幾天我曾邀請柯舟參加我一個朋友的婚禮。”

“別掖著蓋著了，說清楚了，究竟是誰的婚禮？”

葉兄急脾氣道。

“楚楚的婚禮。”

“楚楚??？很陌生啊，不過一聽就是個漂亮女孩——她和你什么關(guān)系？”

“我救過她的命，我們曾假扮了一個月的情侶。”

“怪不得——你心上人要嫁人了，你卻要來禍害我家小舟，你小子有壞心吶！”

葉父不客氣地道。

“不是這樣的——”我連忙解釋，“本來楚楚就和別人有婚約——我們做情侶也是走走形式——要不然也不會嫁給別人，但條件是讓我做伴郎——”

“這也是走走形式？”

“算是吧！——所以我就邀請柯舟給我做伴娘。”

“那你知不知道在我們這里伴郎伴娘意味著什么？”

“多少知道一點的。”

“意味著一半的婚約，如果你以后娶了其他姑娘，讓我們小舟怎么活？”

“其實是你們太執(zhí)拗了，柯舟正是繼承了你的執(zhí)拗，生活才走入了死胡同；你們有沒有想過換一種活法。”

“千百年來，漁家人都是這樣活的。”

葉父不喜歡別人當(dāng)面的頂撞。

葉母卻拉了拉他的衣角道：“讓小江說下去，我感覺他說的雖不大懂，但很新鮮。”

葉嫂也說，“對，小江就是有文化，與我們家小舟很登對的。”

我沒有接葉嫂的話，又按我的思路道：“自從你們讓我開脫柯舟的心結(jié)，我就一直在想辦法——我發(fā)現(xiàn)明天的婚禮就是一個很好的契機(jī)，你們想想看：他等待的劍郎，已經(jīng)出海六年了，六年來杳無音信，可能早已經(jīng)亡命海上，也許停靠其他港口，遇到心儀的姑娘——她若知道了這一切，會不會真的瘋掉?。?rdquo;

大家聽我說得嚴(yán)重，也不由臉色一沉。

“所以在謎底揭曉之前，讓她勇敢地面對生活，打開心結(jié)，解鈴還需系鈴人，心病還要心藥醫(yī)——讓她在別人的婚禮上體味自己的人生，也許就會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不知我這樣說，你們能不能聽得懂？”

“話是這樣說；可是小舟她神經(jīng)已經(jīng)不算正常了，如果再受了什么刺激；我怕會有過激的言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葉兄擔(dān)憂道。

我卻如釋重負(fù)道：“其他的我就不多說了，反正道我已經(jīng)給你們指出來了，你們愿意讓柯舟打開心門，嘗試全新的生活，我就去勸她當(dāng)我的伴娘，如果你們認(rèn)為不妥，我也絕不會勉強(qiáng)！”

良久，葉嫂首先道：“爸，媽，你們看呢？”

葉父葉母都沒有說話。

葉兄也是直搔頭。

我站起身，正要放棄的時候，突然葉嫂懷中的寶寶“媽媽媽媽——”地喊著，一面又哭又鬧。

葉媽突然抱起了孫子，堅定地道：“我同意讓小舟去開始新生活——”

說著，對著懷中的小寶貝親了親又道：“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抱上我的外孫。”

說到此，突然眼圈就紅了。

奇怪的是，小寶貝聽到這句話后也不哭了，而是張著小手，向我索抱。

征得葉嫂的同意后，我第一次抱起了小寶，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他一點也不認(rèn)生，張開小手捅我的鼻孔。

我腳步輕快地向后院走去，懷中仍然抱著小寶，葉嫂也沒有要我歸還的意思，似乎經(jīng)過剛才的談話，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作他們半個女婿。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我輕輕地敲著門。

門沒有人應(yīng)。

我急中生智地，輕掐了一下小寶的屁股，這小子不但不哭，反而“嘎嘎嘎”地笑起來。

正當(dāng)我一籌莫展的時候，門“哐當(dāng)”一聲，被從里面打開來，露出葉柯舟一張喜憂參半的臉。

“你怎么來了？”

葉柯舟一副“閑人免進(jìn)”的架勢，正要關(guān)門，我卻在她關(guān)與未關(guān)的當(dāng)口，將小寶塞到她懷里，她下意識的抱緊了，我就擠進(jìn)了門里。

“你不說這是女孩的閨房嗎，怎么進(jìn)來啦？臭流氓！”

“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參觀參觀——不行啊——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男生宿舍都是臟亂差，便想女生宿舍是什么樣子，于是我們幾個鐵瓷就湊錢買了一個高倍望遠(yuǎn)鏡，有事沒事就往毓秀園瞅一瞅——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

葉柯舟像聽故事一樣，被我?guī)У搅嗽捓铩?/p>

“沖鋒的人被記過處分，打掩護(hù)的人啥事沒有——”

“你就是那個打掩護(hù)的人吧？”

“姑娘——你冰雪聰明，我掐指一算，你五行缺當(dāng)一個伴娘。”

我一邊走，一邊胡謅著。

我發(fā)現(xiàn)葉柯舟的房間是和我一樣的格局，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和廚房，但所有墻上都布滿了粉紅的心形貼紙，房內(nèi)潔凈無塵，四面都掛著世界地圖和航海圖，一大一小兩個沙盤，大的是海戰(zhàn)沙盤推演，小的是商戰(zhàn)雛形，屋里遍布櫥柜書架隔段，幾乎每個空格里都放滿了大大小小的各式船的模型和疊得堆成山的千紙鶴。

我感覺到了另一個世界，如果一心一世界的話，那么葉柯舟的心是足以容納普通人十顆心的容積。

也不知道天天在外面坐著發(fā)呆的她，哪里有時間鼓搗這些。

“給點評價吧——山海天大學(xué)的高材生。”

“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小女子愧不敢當(dāng)！”

葉柯舟說著就一恭手，小寶就趁機(jī)挖姑姑的鼻孔，似乎這是他惟一的樂趣。

我接過小寶，再一次向她發(fā)出邀請道：“我真誠地希望你明天能以伴娘的身份參加我以伴郎身份出現(xiàn)的婚禮。”

她看著我，仍然沒有給我明確的答復(fù)，是去，還是不去？她還在猶豫，也許還在等我向她釋放更多的信號。不過這次，她沒有踢我，也沒有罵我，只是看著我，煎熬著我。

我不喜歡這種煎熬，就抱著小寶走出了門，坐在她平時坐的那把石凳上。奇怪的是，她也跟了來，和我并排坐在一起，小寶就在我們中間，由我們的雙腿臨時搭成的橋上，從一頭蹣跚學(xué)步般走到另一頭，一面“咯咯咯”地笑著。

我也笑著，她也笑著，我想現(xiàn)在最不設(shè)防的我們，如果有一天小寶變成我們自己的孩子，就這樣笑著，是不是就是真的天堂口。

忽然，一輛汽車以極快的速度揚起滾滾的沙塵，又定格一般在我們面前停牢了，我和葉柯舟都厭惡地看向從車上下來的兩個人。

我不由驚呆了：前面走著的是蘇孤成，一身黑色燕尾服、白襯衫、黃綢領(lǐng)帶；后面走著的是楚楚，身上穿著卻是潔白的婚紗、戴白頭飾、一只手提著長長的后擺，像從天上謫凡的仙子；二人都化著精致的妝容，任誰看去，都是一對神仙眷侶，一對畫上走下來的璧人。沒想到，楚楚穿婚紗的樣子如此美麗動人——卻是要成為別人的新娘。

二人走到我面前，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手里都是捧著東西的。

蘇孤成努力向我擠出一個笑容道：“江兄——謝謝你的成全！”

他的一個“成全”，聽得我眼淚快要掉下來，可仍然強(qiáng)忍著，祝福道：“祝你們百年好合、新婚快樂、早生貴子！”

“你祝我們什么？”

楚楚突然道。

“百年好合。”

“最后一個詞？”

“新婚快樂。”

“我是說最后一個詞？”

我聲音如同蚊哼，“早生貴子。”

“早生貴子?。?rdquo;

楚楚重復(fù)著，用手指擦拭著眼淚，蘇孤成趕忙貼心地遞過來紙幣。

我看了心里一陣難過，可口中仍然肯定地道：“對——有問題嗎？”

“沒問題。”

楚楚說著，就盯視著我看。

恰在這時，葉柯舟抱著小寶的手就靠在我身上，我們就像已經(jīng)生育子女的蜜月夫妻，而蘇孤成和楚楚更像馬上要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兩對新人和舊人在彼此交流著夫妻恩愛之道。

終于，蘇孤成開口道：“知道你們忙——也不敢勞煩大駕跑一趟，我和楚楚拍完婚紗照就趕了來，給你們送來明天要穿的伴郎伴娘服裝，這是專門請一流設(shè)計師設(shè)計訂做的，穿之前可以提前試一下。”

“謝謝。”

我道了謝，接過來。葉柯舟也從楚楚手里接過伴娘裝。

看我和葉柯舟親昵地依偎在一起，蘇孤成好像不服氣般也要去摟楚楚的腰，楚楚卻在他摟上的前一剎那，猛地一彎腰，系了個鞋帶，巧妙地躲開了。

我敏感地察覺他們似乎這幾天磨合得并不和諧。

“對了，明天幾點去迎親，我們作為伴郎伴娘幾點出發(fā)？”

“我們已經(jīng)演練好幾遍了，按照當(dāng)?shù)亓?xí)俗，我和楚楚都是頭婚，所以天剛亮，嫁妝車就要出發(fā)，圍繞R市一周，最后和主婚車匯合，我早上九點去楚楚家接新娘，接你們的車將于八點到達(dá)這里，九點和我在楚楚家匯合；有問題嗎？”

我打了個ok的手勢，示意沒問題。

二人轉(zhuǎn)身上了車，可正當(dāng)我們行送別禮時，楚楚又從車上下來了，手中拿著一個食盒，遞到我手里道：“這是一些果子，點心，拍婚紗照不能吃流食——吃不完扔了怪可惜的——”

頓了一頓，又賭氣地道：“也祝你們早生貴子。”

我鼻子一酸，突然想哭，馬上用手揉了揉鼻子，終于沒有哭出來。

甲殼蟲像一陣風(fēng)一樣，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