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遠說,他病的迷迷糊糊的那幾天,每天夜里都有一個泥人到他床邊來,似乎是和他說什么,可是他又什么都聽不清,如此反復好幾天,就在老爺子給他吃下藥丸的那一夜,這個泥人還來過。
問他這個泥人長什么模樣,何遠一描述,竟然和窯里燒出來的那東西一模一樣,起初老爺子只覺得何遠是病迷糊了,所以把夢里的場景當成現(xiàn)實了,可是何遠一再堅持,最后弄得老爺子也心上心下的,就讓小工頭又把封起來的窯洞口拆了,到里面一看,果真不知道什么時候里面的那個“泥菩薩”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一個人形坑。
窯里的人私下找過,并沒有再在窯口見到這個東西。何遠病好了之后這東西也沒再出現(xiàn)過,除了那個窯洞被封了,倒也沒有再出現(xiàn)別的什么事。
但是不幾天之后的一個晚上,何遠身上卻開始出現(xiàn)了不對勁的地方。
在窯口這里老爺子和何遠住一間屋,那天應該是半夜,老爺子聽見何遠頻繁起床開門關門的聲音,他起身看的時候正看見何遠打開了門朝外面張望,然后又把門合上了,折回到床邊坐下,可是坐下不一會兒,就又去開門,一直重復這個動作好幾回。
老爺子看著蹊蹺,就在何遠折回到床邊坐下的時候喊了他:“老幺,你這是在做什么?”
老爺子本以為何遠是在夢游或者什么的,可誰知道他卻十分清醒,回答老爺子的話也很干脆,他說:“爹,我總覺得門外頭站著個人,我一躺倒床上,好像他就從門縫里看我,可我打開門,外面又沒有人。”
老爺子被何遠這話給驚了下,就自己也起身來看了,夜里寂靜一片,外面根本沒有半點人的蹤跡,關好門安慰何遠,何遠也就沒有再說什么,躺床上睡下了。
等老爺子后半夜再一覺睡醒,他本能地看了何遠的床一眼,卻發(fā)現(xiàn)何遠已經(jīng)不在床上了,而且他發(fā)現(xiàn),門也是開著的。
老爺子頓時就清醒了,批了衣服從床上下來,出來到外面也不見何遠的蹤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老爺子心里隱隱覺得這娃應該是往泥田那邊去了,于是就順著過去,在經(jīng)過那個出事的窯洞時候,看見何遠一動不動地站在窯洞前,在老爺子到身邊的時候,似乎還聽見他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又像是在喝什么人說話一樣。
老爺子不敢大聲喊他,只是到了跟前輕聲喊了他:“老幺,你在做什么?”
何遠轉過頭,生硬地看著老爺子,只說了這么一句:“爹,你給我吃的是什么藥?”
說完還不等老爺子反應過來,何遠就一頭栽到了地上,還好老爺子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沒有撞到腦袋,但是老爺子摸到何遠的時候,感覺他的衣服全是濕的,就像在水里泡過一樣,。
等何遠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在窯口里了,而是回到了本家,老爺子一直在旁邊守著,他看見還有一個沒見過的老頭坐在桌子邊上,他完全不記得那晚上的事,只是迷迷糊糊地試著支起身子來,問了一句:“我這是怎么了?”
老爺子幫著扶了何遠一把,讓他在床上坐穩(wěn)了,他告訴何遠,這個坐著的人,是馬鎮(zhèn)于家的于二伯。
何遠印象里沒見過這個人,也不知道老爺子口里的于家是什么來頭,只是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于二伯。”
于二伯是六十多快七十的老頭了,瘦高卻很精神?,F(xiàn)在屋子里就只有他們?nèi)齻€人,何遠的兄弟和母親都不在,他就覺得有些奇怪了,于二伯看向他神情有些嚴肅,朝著老爺子說了一句:“老四,和他說吧,他早晚要知道的。”
老四是老爺子在外面的稱呼,因為他在何家排第四,何遠上面還有三個伯伯。
老爺子聽了遲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要怎么開口,好一會兒他才和何遠說:“你可能招上泥菩薩了。”
何遠聽了問:“就是窯洞里的那個泥人?”
老爺子看著何遠,欲言又止,這時候于二伯在一旁開口說:“馬鎮(zhèn)的窯口,都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建的,而馬鎮(zhèn)之所以叫馬鎮(zhèn),也是因為這些窯口生意,馬幫經(jīng)常來往所以才有了這個稱呼,也就是說,沒有這些大大小小的窯口,就沒有馬鎮(zhèn)的說法。”
何遠聽于二伯說這些,不明白好端端地他為什么要說這些,于二伯說到這里頓了頓繼續(xù)說:“馬鎮(zhèn)的窯口,最初只有三家,一個是我們老于家,我太爺爺從官窯帶回來的手藝,建了第一批窯口。后來又是周家窯口,可是周家因為在建窯的時候做了一些缺德事,所以三十年前一夜之間就從馬鎮(zhèn)消失了。最后一個是夏家窯口,也就是你們何家窯口的由來,夏家在三十年前周家窯口覆滅之后,便退出了馬鎮(zhèn),將他家的窯口分幾次賣給了馬鎮(zhèn)的人,其中你們何家買得十七窯,現(xiàn)在你家的窯口就是你爺爺從夏家手里買來傳下來的。”
這些何遠只是隱約知道一些,但是知道的也不多,老爺子也從來不和他提這些,好像是馬鎮(zhèn)的忌諱一樣。
于二伯說完這些之后話鋒突然一轉說道:“在馬鎮(zhèn),有一個最大的忌諱,就是能招惹什么都不能招惹鬼菩薩,但凡和鬼菩薩扯上關系的,最后都無一例外死于非命,當年夏家之所以退出馬鎮(zhèn),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何遠還是聽的一知半解,而且于家既然是馬鎮(zhèn)最大的窯口,為什么何遠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于家窯口,他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叫于二伯的老人,甚至連他們現(xiàn)在說的泥菩薩是什么事,也是茫然的。
于二伯自然看得出來何遠的疑惑,他于是說:“建窯口,少則十幾個,多則上百個,無論建的多與少,都要有一個鎮(zhèn)窯口的窯,被稱為窯心,窯心建好之后,需要祭窯,以保整個窯口平安順遂,生意興隆。最早祭窯是出自官窯,用的是戰(zhàn)俘,少則選出一兩個,多則選出五個,先用銀線將人全身鎖住,再用膠泥將活人完全包起來,形成泥殼晾干,然后放進窯洞壁上挖好的人形槽里,第一層用泥,第二層用青石,第三層用青磚徹底封起來,最后進行燒窯,一半燒瓦,一半燒磚。燒出來的第一窯瓦就被稱為窯心瓦,第一窯磚就是窯心磚。窯心瓦和窯心磚因為是祭窯的第一窯瓦,帶了很強的怨氣,所以這些磚和瓦會用來在窯口特定的地方建一個窯心房。然后窯口的人每人到泥田里摶一團泥共同塑成一尊泥菩薩像,供奉在窯心房里,以此來庇護窯口不受侵擾。”
何遠從來沒有聽說過馬鎮(zhèn)還有這個說法,驚訝之余更多的是好奇,他問了一句:“拿活人來祭窯有什么說法嗎?”
于二伯說:“活人祭祀,自古有之,你要真問有什么說法,那就是沒有說法。”
何遠又問:“可是我們窯口里頭并沒有窯心房,我也從來沒見過有什么泥菩薩像。”
于二伯說:“你沒見過是因為窯心房都在道光末年毀掉了,別說你,恐怕連你爹都沒見過。后來窯口祭祀,都改用豬羊來代替,做法一樣,但是燒出來的磚瓦卻已經(jīng)不是窯心磚了。”
何遠問:“不是窯心磚,那是什么?”
于二伯說:“就是普通的磚瓦,你以為窯心磚是和我們平日里燒出來的那些磚瓦是一樣的嗎?”
何遠還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他就看著于二伯有些驚詫地沒說話,這時候老爺子才在一旁開口說:“窯心瓦和窯心磚,就是你之前見到的血瓦,無論是瓦還是轉,都像是在血里浸過一樣,只有用活人祭窯的窯心才會燒出來這種磚瓦,我雖然之前就聽說過,可是這次也是頭一遭見。”
何遠驚詫異常,他立馬想到了來買瓦的那個奇怪男人,就問說:“那么買瓦的那個男人,他要這些窯心瓦來做什么?”
于二伯冷冷的回答何遠:“窯心瓦除了用來建造窯心房,還能有別的什么用途。”
何遠只覺得一種驚悚感覺從心底攀升起來,他像是問于二伯,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問自己一樣:“那他是誰?”
于二伯聽見何遠這樣問才說:“這就是我今天為什么在這里的原因,從你爹的描述里頭,我沒有推斷錯的話,這應該是當初馬鎮(zhèn)夏家窯口的人。”
不等何遠開口,老爺子問:“于老,他真是夏家窯口的人?”
于二伯說:“十有八九錯不了,三十年前出了周家的事之后,夏家就一夜之間退出了馬鎮(zhèn),再也找不到蹤跡,這次忽然出現(xiàn)在馬鎮(zhèn),而且又是在這樣一個時候,恐怕事情沒這么簡單。”
正說著的時候,何遠忽然覺得手臂上傳來一陣莫名的疼痛,像是被火灼燒過一樣,他于是撩起衣袖,卻被眼前手臂上的東西給驚住了,只見他的手臂上有手掌大小的一個新鮮疤痕,那模樣要真描述的話就像是已經(jīng)干涸皸裂的泥土一樣,同時又像是被烈火灼燒過的疤痕模樣,乍一看,觸目驚心。
何遠被自己手臂上的這個傷疤嚇了一跳,問道:“這是什么?”